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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你走过鬼门关么?

你真正面对过死亡的威胁么?

坦白地说,我是面对过的,也就是一刹那间,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想,是来不及想什么。后来我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面对死亡时的感觉,感觉是没有感觉。 实话说,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见对面一辆大卡车迎面冲过来……愣了一秒钟的时间,大约就一秒钟,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满脸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这时候,我才有感觉了。我的感觉是:哦,还活着。

那时候,我慢慢地从车里爬出来,站在301国道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血人!

你喝过自己的血么?

我喝过,有点成。稍成。

后来,当我被送上手术台的时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么就出了车祸呢?

我记得我听到骆驼跳楼的消息后,原本是想尽快找一个出口,先下高速公路,而后调头往南。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起共过患难……可我调头之后,转过301国道,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看见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迎面向我冲来。

当时,从车里爬出来,我站在十字路口,天整个是红的,太阳像是一汪红刺儿。我就那么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红色的瀑布,从我头上、脸上流下来, 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浑身上下都是红的,像一面旗……我记得,我伸手拦车的时候,先后有四辆小车从我身旁开过去了。他们躲避我这个血人就像是躲避瘟 疫一样……那时,我已经几近绝望。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勇气倍增。后来,当一辆警车开过来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只血手,大喝一声: 站住!

就是这辆路过的警车……把我救了。

应该说,我捡了一条命。我想,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或者说是一种警示……我被送进医院后,先后上过两个手术台。一个是外科的,—个是眼科的。外 科手术简单,只是做一些外伤的缝合……外科医生说:你有两处动脉破了。看来,你伤得最重的是眼。于是,就把我转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术台上,眼科医生说得 更为可怕。他说:签字吧。我说:怎么了?他说: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体破了,玻璃体也流出来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说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 染,还有可能会影响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险……他好像说了一大堆话,每一句都像是扎在心窝里的刀子。这时候,我又一次绝望了。非常绝望。出车祸后,当我站 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眼睛。那时候,好像天还是蓝的……可天马上就要黑了。

最后,医生说:你签字么?

我说:签。我签。

这一刻,我心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唤。我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么?我喉咙里突兀地冒出一声:妈,妈呀—一可我早就没有妈了。

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一个灼热的聚光灯照在我的眼上,那带线的针一针一针从眼上穿过,我感觉那拉出的线很长,那疼也很长,很长很长……疼就像是 一个接一个的逗号,没有句号:而后又是一针,长长、长长的……就像是在眼上绣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绣花是什么滋味吧?那其实就是万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 死,那就是细疼,一脉一脉地疼,针虽在眼上,浑身上下都是针,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就只有针的感觉。

当做完手术,我蒙着两眼,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长了刺儿,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儿……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针输液的护士吵了三架! 我不知道天空的颜色,我看不见周围的动静,我上卫生间是让人扶着走的……针是凉的,风是热的,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时间是停止的。我脑海里只剩下了回忆, 仿佛只有回忆是真实的。

我心里很灰。我眼前总像慢放的胶卷一样,把过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时光来镇压那锥心的疼痛……这时候,我总是看见骆驼。我看见骆驼 甩着袖子向我走来,骆驼一边走一边唱着“花儿”:城头上跑马没打过尥,我打虚空里过了。刀尖上出了没带上血,我们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过一段后,我的 眼角凉凉的。我知道,我还有泪。

我嫉妒窗外的树,我嫉妒健康人的笑声,我嫉妒自由来去的风,我甚至会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见,但我听见麻雀“啾啾”的叫声和那一下一下地跳 步,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麻雀:去你妈的……我还常常会听到钟声,从心底里幻化出来的钟声,那钟声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计算着我跌向黑 暗深渊的时间。

我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蒙着两眼度过了整个夏天……我一天天地熬着。每每,只有窗外蝉的叫声,是我仍还活着的证明。夜里,我的耳朵极为灵敏,哪怕一片 树叶掉下来,我也能听到。有时候,我背诵“心静自然凉”,这是我创的五字法则。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静。一个将走向黑暗的人,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告诉你,这时候我有很多钱。厚朴堂的股票曾经涨到很高……你很难弄清楚一个人有了钱之后是什么感觉。我告诉你我的感觉。首先是恐惧。这么多钱,放 在哪里好呢?一种可能是投资,投资又怕赔。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呀,钱可以存在银行里。可存在银行里也不放心,万—银行账号被人盗了呢?有一段时间, 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后来甚至专门去请教了一位搞计算机的专家。这位专家给我支了一个招儿,说当今世界,有一种最新的保密方法,叫“云保存”。简单地说,这 就需要设置一连串的密码,把密码保存在虚拟的空间里,在大气层里飘着……我问他,总得有个地方吧?他说:理论上说,有地方。我还是迷迷糊糊的,问:在哪 儿?他说:全世界所有计算机的数据,最终保存地点,在美国的一个山洞里。我还是很迷瞪。我的钱,怎么就日弄到“美国的山洞里”去了?你说,这操的是什么 心?

是啊,我有钱了。我躺在病床上,两眼蒙着,要钱有什么用?一个一个的念头,纷至沓来的念头,逼得人想疯!

终于有一天,一只小手递过来了。一只小小的、软软乎乎的手。这小手伸过来,递到我的手里,说:麻沙沙的。

这是一个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门门站着,那脚步声稍远,后来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递给我。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岁,嘴里也总爱说一句话:麻沙沙的。

这是最早给我带来快乐、并使我转移疼痛的一个小女孩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么意思?我像童年里品尝一个小糖豆似的,总在心里咂摸“麻沙沙”这三个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我就叫她“玛莎”。一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我说:玛莎,你过来。

玛莎就过来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递到我心里,让我握一会儿……她的手很小,很软,指头肚儿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块软玉。我看不见,就想,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而后她趴在我的脸前,看—会儿,说:麻沙沙的。

她一这么说,我就笑了。

有时候,小玛莎在过道里走着走着,“咚”的一下,接着“哇”一声哭起来。我便知道,这准是她又撞在墙上了。心里的泪涌上来。

一直到两个月后,我第二次拆了线,去掉了眼上的纱布,露出一只眼来……我才知道,这小姑娘果然像鲜花一样漂亮。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童裙,白袜子,红 色的小皮鞋,有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苹果一样的小脸儿,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样,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脑袋里 却长了一个小瘤子。这个长在脑袋里的小瘤子压迫住了她的视神经,她看不见,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撞在墙上。她的妈妈一脸愁容, 说:孩子太小,不能做开颅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等她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你说她招谁惹谁了?这时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个孩子对眼前事物的准确表达。

而后,每当她走过我的病床前,我都会叫上一声:玛莎。

玛莎的小脸扭过来,笑着,像葵花一样,说:麻沙沙的。

我也说:麻沙沙的。

玛莎说:伯伯,你开颅了么?

我说:你呢?

玛莎说:黄医生说,九岁。我九岁开颅。

我眼角一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孩子告诉我,希望还在。

后来,第一次手术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术。

当我试着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原以为,一只眼和两只眼,是没有差别的。最初,我并没有感觉到差别。下了病床,揭开一只眼的纱布后,天还是蓝的……只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缺了一种 叫做“交叉视角”的东西。也就是说,缺的是一种视力的自我校正与平衡,灯光是双影,太阳两个,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双的,重影儿……还有无边的恐惧。因为医 生告诉我一个词儿,他加重语气说:“交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叉感染,你的两只眼都完了。

说实话,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这四个字,我怕极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交叉感染的厄运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拆了一只眼上的纱布后,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病房外边的花坛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许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远, 在灰里藏着,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着夜空,一颗一颗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颗,再找一颗……每找到一颗,心里就会生出一股爱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 我怎么也找不全,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儿”,却找不全“把儿”。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里—个人发愣。这时候,我望望东边,东边是内科病房,那里边走出来的病人,要么是黄瘦,一脸黄皮,肚子鼓着;要么是一人腰上 挂着一个特制的塑料袋,那是装粪便的,远远的,你就会闻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气味;回过头来,再看西边,是心脑血管科,里边的病人大多是轮椅推出 来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偻着手,咧着嘴,滴着涎水,活得很挣扎。医院里住的都是有病的人,这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时候,我会坐到很晚很晚。 夜凉的时候,心也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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