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三体、墨子、烈焰(2)
太阳图像的真实和精致令汪淼震惊,他再次确定,游戏的作者在表面简洁的图像深处有意隐藏了海量的细节,等待着玩家去发掘。
汪淼直起身,细想着这个太阳的结构隐含的意义,立刻兴奋起来。由于游戏时间加速,太阳已移到了西天,汪淼调整望远镜再次对准它,一直跟踪到它落下地平线。 夜幕降临。大地上点点排火与夜空渐密的群星相映。汪淼将望远镜上的黑色滤镜取下,继续观测星空,他最感兴趣的是飞星,很快找到了两个。他只来得及对其中的 一个进行大概的观察,天就又亮了。他于是装上滤镜接着观测太阳……汪淼就这样连续进行了十多天的天文观测,享受着发现的乐趣。其实,时间流逝速度的加快是 有利于天文观测的。因为这使得天体的运行和变化更加明显。
恒纪元开始后的第十七天,日出时问已过了五个小时,大地仍笼罩在夜幕中。金字塔下面人山人海。无数火把在寒风中摇曳。
“太阳可能不会出来了,同137号文明的结局一样。”汪淼对正在编纂这个世界上第一份万年历的墨子说。墨子抚着胡须。对汪淼露出自信的笑容,“放心,太阳就要升起,恒纪元将继续,我已经掌握了宇宙机器的运转原理,我的预测不会有错。”
似乎是印证墨子的话,天边真的出现了曙光,金字塔旁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那片银白色的曙光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扩展变亮,仿佛即将升起的太阳要弥补失去的时间。很快,曙光已弥漫了半个天空,以至太阳还未升起。大地已同往日的白昼一 样明亮.汪淼向曙光出现的远方看去,发现地平线发出刺眼的强光,并向上弯曲拱起,成一个横贯视野的完美弧形,他很快看出那不是地平线,是日轮的边缘,正在 升起的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太阳,眼睛适应了这强光后,地平线仍在原位显现出来,汪淼看到一缕缕黑色的东西在天边升起,在日轮明亮的背景上格外清晰,那是远方 燃烧产生的烟雾。金字塔下面,一匹快马从日出方向飞驰而来,扬起的尘埃在大地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灰线,人群为其让开了一条路,汪淼听到马上的人在声嘶力竭地 大喊:“脱水!脱水!!”
跟着这匹马跑来的,是一大群牛马和其他动物。它们的身上都带着火焰,在大地上织成一张移动的火毯。巨日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半,占据了半个天空,大地似乎 正顺着一堵光辉灿烂的大墙缓缓下沉。汪淼可以清晰地看到太阳表面的细节,火焰的海洋上布满涌浪和旋涡,黑子如幽灵般沿着无规则的路线漂浮,日冕像金色的长 袖懒洋洋地舒展着。
大地上,已脱水和未脱水的人都燃烧起来,像无数扔进炉膛的柴火,其火焰的光芒比炉膛中燃烧的碳块都亮,但很快就熄灭了。
巨日迅速上升,很快升到了正空,遮盖了大部分天空。汪淼仰头看去,感觉突然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之前他是在向上看,现在似乎是在向下看了。巨日的表面构成了火焰的大地。他感觉自已正向这灿烂的地狱坠落!
大地上的湖泊开始蒸发,一团团雪白的水蒸汽成蘑菇云状高高升起,接着弥散开来,遮盖了湖边人类的骨灰。
“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一台机器,我造出了这台机器;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
汪淼扭头一看,这声音是从正在燃烧的墨子发出来的,他的身体包含在一根高高的橘黄色火柱之中,皮肤在发皱和炭化,但双眼仍发出与吞噬他的火焰完全不同的光 芒。他那已成为燃烧的炭杆的双手捧着一团正在飞散的绢灰,那是第一份万年历。汪淼自己也在燃烧,他举起双手,看到了两根火炬。
巨日很快向西移去,让出被它遮住的苍弯。沉没于地平线下,下沉的过程很快,大地似乎又沿着那堵光墙升起。耀眼的晚霞转瞬即逝,夜幕像被一双巨手拉扯的大黑 布般遮盖了已化为灰烬的世界。刚刚被烧灼过的大地在夜色下发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块从炉中夹出来不久的炭块。汪淼在夜空中看到群星出现了一小会儿,很快,水 汽和烟雾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处于红炽状态的大地上的一切,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之中。一行红色的字出现:
第141号文明在烈焰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东汉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她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地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汪淼摘下V装具,精神上的震撼稍稍平息后,又一次有了那种感觉:《三体》是故意伪装成虚假,但拥有巨大纵深的真实;而眼前的真实世界,倒像一幅看似繁复庞杂实则单薄表浅的《清明上河图》。
第二天汪淼去纳米中心上班,除了因他昨天没来导致的一些小小的混乱外,一切如常。他发现工作是一种有效的麻醉剂,投身于其中,就暂时躲开了那噩梦般的困扰。一整天他有意使自己保持忙碌状态,天黑后才离开实验室。
一走出纳米中心的大楼,汪淼又被那噩梦的感觉追上了,他觉得布满群星的夜空像一面覆盖一切的放大镜,他自己是镜下的一只赤裸的小虫,无处躲藏。他必须再为自己找些事情做,想到应该再去看看杨冬的母亲了,就驱车来到了叶文洁家。
杨母一个人在家,汪淼进去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既老花又近视,看书和看远处时都要换戴眼镜。杨母见到汪淼很高兴,说他的气色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
“都是因为您的人参。”汪淼笑笑说。
杨母摇摇头,“那东西成色不好,那时,在基地周围能采到很好的野山参。我采到过一枝有这么长的……不知现在那里怎么样,听说已经没有人了。唉,老了,最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
“听说在‘文革’中,您吃过不少苦。”
“听小沙说的吧?”杨母轻轻摆摆手,像拂去面前的一根蛛丝,“过去了,都过去了……昨天小沙来电话,急匆匆的,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明白,只听出来你好像遇到什么事。小汪啊,其实,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当年以为天要塌下来的那些大事,其实没有什么的。”
“谢谢您。”汪淼说,他又感到了那种难得的温暖。现在,眼前这位历经沧桑变得平静淡泊的老人,和那位无知而无畏大史,成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的两根支柱。
杨母接着说:“说起‘文革’,我还是很幸运的,在活不下去的时候,竟意外地到了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
“您是说红岸基地吗?”
杨母点点头。
“那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最初还以为纯属传说呢。”
“不是传说,要是想知道,我给你讲讲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
杨母这一说令汪淼有些紧张。“叶老师,我只是好奇而己,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哦,没什么的,就当我找人说说话吧,我这阵子也确实想找人说说话。”
“您可以到老年活动室什么的去坐坐,多走动走动总是不寂寞。”
“那些退休的老家伙们好多都是我在大学的同事,但总是同他们融不到一块儿。大家都喜欢念念叨叨地回忆往事,但都希望别人听自己的,而对别人说的都厌烦。红岸那些事,也就你感兴趣了。”
“现在说总还是有些不方便吧?”
“那倒是,毕竟还属于机密。不过那本书出了以后,许多亲历过的人也都在说,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写那本书的人很不负责任,他的目的先放到一边,书中的许多内容也与事实有很大出入,纠正一下也是应该的。”
于是,杨母向汪淼讲述了那段还未尘封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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