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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谬种 第六节

  城市正在起着变化,在我们少年时代如风般呼啸而过的生活中,它像一个单调而沉闷的隔音房间,吸走了我们发出的尖叫和噪音。我曾以为自己一生受困于此,然而一九九六年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隔音房就变成了一个轰轰嚣叫的大锅炉,而我们曾经发出的叫喊都变成了一种微小的呻吟。
  当时,有一片高新技术开发区正在城郊蔓延。起初是厂房,后来是写字楼,再后来连桑拿房都有了。于是人们说,没处混就去开发区吧,也许那里有饭吃。市里面也特别重视,天天在新闻里宣传,说这里不但会成为经济重镇,还会是一个人口密集的新城市,指出有三十万人口的规划。戴城市区只有六十万人口,我们等着身边少一半人,也挺不错的。那会儿谁能想到有大量的外地人口涌入城市呢?与猜想中相反,我们的身边多了一半人,热闹死了。
  总之,就像遇到了海难,最初还在甲板上乱窜,想着能不能救起这条船,忽然看到了前方的小岛,于是也不恐慌了,只盼着快点上岛,最好岛上有椰子和淡水,而不要跳出食人生番之类的。
  这个时期的戴城和中国的大部分城市一样,都在经历着阵痛。阵痛这词儿不是我胡编的,报纸上说的。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一是下岗,大伙唱着歌回家去了,其中有人自杀,但从自杀率的角度来说并不比国营工厂时代高多少,相反它还刺激了人们活下去的欲望。二是外地人激增,这本来也没什么,我从小到大听惯了周边地区的方言,北至宿迁,南至绍兴,全都有,然而这一次来的都是卷舌音和突噜音。三是拆房子,跟遭了空袭差不多。据报纸上说,阵痛都是好事,痛过以后就会添个孩子的意思,我认为那不如叫宫缩比较贴切。
  回到戴城,老杨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蹲在家里和我一起失业。为了解忧,他去旧货市场买了一台游戏机,一盒打坦克的游戏卡,每天躲在屋子里咻咻地轰坦克,轰掉了几万辆,有时候抬起头,看到对面茅建国家的窗户很恐怖地紧闭着,赶紧低头打坦克,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夏末时,我的女徒弟来找我,她叫歪歪,就是被热水瓶烫伤了脚的那位。我有点怕她,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偏偏还喜欢我。当然,我也庆幸她不好看,否则我一不小心睡了她,就得娶她。她的性格很成问题,不适合当老婆。最初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职校生,跑到工厂里来跟我一起倒三班。我的班组长,一个大鼻子情圣,夜班干完活经常找相好的阿姨去happy,地点是在工厂宿舍里。有一次他没干完活也拉着阿姨去了,工段长让我去把他找回来,我差了歪歪去。歪歪不知道这一出,跑宿舍门口一敲门,班组长正好射了,套上三角裤,拖着大枪出来开门。歪歪吓疯了,看着他的关键部位一点点软下去,回到车间她告诉我:“我哥是练家子,下次你再让我去干这种事,我让他打死你。”
  歪歪认为,是我让她懂事的。这很悲哀,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无意中让她看到了一个勃起到萎软的过程,而且还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体上。厂里的规矩是,已婚妇女可以搞,未婚的不行,所以没人搞歪歪,都诡笑着表示把她留给我了。问题是,我他妈的也不敢碰她。这么耗着,有一天我差歪歪去泡热水,如前所述,她提着两个热水瓶去了水房,回来的路上有一个瓶塞蹦了出来,把脚烫出一溜水泡。再后来,她哥哥就来找我了,要我娶她。我不干,他就动手打人,令我非常丢脸。
  歪歪是骑车来找我的,被太阳晒得满脸发红。她坐在沙发上,撩起裙子往自己的脸上扇风,我赶紧开电风扇,让她不要做这么诱惑的动作。歪歪说:“师傅,我也辞职啦。”
  我问歪歪,出了什么事情。歪歪说,现在厂里和以前不一样了,都是些农民工在上班,正式工都下岗了。以往发给正式工的那份钱,现在可以雇两个农民工,余额还能给正式工发发下岗工资。这笔账,以前国营企业的厂长算不清楚,现在股份制了,他变成了五五开的资本家和干部,脑子就好使唤了。
  歪歪说,那帮农民工,刚来的时候还挺老实,可以使唤他们,后来他们就和歪歪平起平坐了,再后来,有个不要脸的,倒夜班的时候对着瞌睡的歪歪掏出了枪。歪歪听见动静不对就睁开眼,这人走到角落里继续打手枪。我说,这他娘的简直反了,最淫荡的老师傅也得在宿舍里搞,当众掏枪可耻。
  我问歪歪:“你为什么不让你哥去打人呢?”
  歪歪说:“我哥集训去了。再说了,这种事怎么能打,一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了?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歪歪的哥哥是个很可怕的人。那次她哥哥把我揪到劳资科问究竟。我说,的确是我派歪歪去泡水的,这是厂里的规矩,徒弟都得干这种杂活。我很不明智地说,其实歪歪偷懒了,自找的,因为热水瓶里要是装满滚水,那是相当安全的,只有没装满的才会使空气热胀冷缩而把瓶塞弹出。这种说法当然很操蛋,使我像个人渣。她哥本来已经原谅我了,闻之大怒,照着我扑了过来,周围有十七八个工厂领导试图劝住他。我心想练家子我也不怕啊,摆了个丁字步,打算接招。我打错了算盘,歪歪的哥哥不是练武的,而是一个蹦床运动员,他虽然只有一米六高,但可以跳到两层楼上去,如果给他一张弹簧床,他能跳到烟囱上。我就看见他拔地而起蹿过三十多只手,一脚踢在我脸上。
  虽然被踢昏过去,但我至少躲过了这桩倒霉的婚事,后来歪歪但凡要跟我起腻,我就装出有后遗症,立马昏倒。
  歪歪说:“你不在的这一年,我无聊死了。本来厂里效益也不好,我工龄不长,辞职了不亏的,打算到开发区去找份工作。”
  “工资很高吗?”
  “有高有低,最起码比国营厂里干净。”
  “我也喜欢干净的地方,什么时候我也去碰碰运气。”
  “你不行的,你那么娇生惯养。”歪歪煞有介事地说,“我有个小姐妹就在那里做流水线,听说很苦,那些外资企业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生使。”
  我说:“我也听说了,他们还把畜生当女人使。”
  歪歪大笑起来,其实她没听懂我的意思。不懂就算了,她黄花大闺女。
  这时老杨从楼上下来。他打坦克打得太久,产生了幻觉,一抬头看见茅建国家的窗户开了,再一抬头又关上了,觉得非常害怕,跑下来找我壮胆。
  歪歪看见老杨,立刻把裙子抹在大腿上,双手平放膝头,做淑女状。这两个人认识,有一次老杨到化工厂来找我,陪我上了一次夜班,整晚上就在跟歪歪吹嘘大学里的事迹,泡妞打架之类的,把个没见过世面的歪歪哄得一愣一愣的,她还以为大学生都是在研究科学呢。如今再次相见,她先抿着嘴保持沉默,后来忍不住开口问:“杨迟,你在哪儿上班?”
  “没找到工作呢。”
  “你想去开发区的人才市场吗?”歪歪说,“今天正好有招聘,我本来想去的,但路小路不肯去。”
  “我跟你一起去。”老杨拍胸脯说。
  他跑上楼,挟着一堆打印好的简历下来,丝绒封面烫金字的大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还有实习评鉴、英语考级、第二专业证书、献血证明、文艺汇演奖状和校运动会短跑第三名之类的。歪歪又看傻了,说:“杨迟,你竟然有这么多证书。”老杨说:“虽然没怎么念书,但大学四年毕竟不是白混的。”歪歪沮丧地说:“我的简历就三行字,你说我怎么办?”
  我说:“你可以跟着老杨,搭卖。像他这么优秀的青年,搭上你,雇主不亏的。”
  “去你的。”歪歪说着拎起包带老杨走了。
  晚上,老杨铁青着脸回来了。我问他情况怎么样,老杨说那地方人山人海,花两块钱买了门票进去,看到的全是后脑勺,什么都没捞着。倒是歪歪,她当场得到了面试的机会,而且是文员。
  “怎么可能?”我大叫起来。
  “歪歪会电脑的。”老杨说,“歪歪业余学了电脑,不是DOS,是windows95,而且她会好几种汉字输入法。”
  “什么是输入法?”
  “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歪歪比我们俩更实用,外资企业既不需要我这种没经验的工程师,也不需要你这种纯粹捣乱的。”
  “天呐,歪歪。”我摇头叹气。
  过了半个月,歪歪打电话告诉我,自己经过了两轮面试,现在被录取啦,在一家很大的企业里负责打字,工资虽然不高,但毕竟是在办公室里出入,完全摆脱了以往的矬逼女工形象。这还得谢谢老杨,他教了她很多面试技巧,譬如:不要开口问薪水(先上岗再说);提到公司的时候一定要说“咱们公司”,而不能说“你们公司”(套近乎);即使不会用传真机也不能承认,假装什么都会(到时候自然能蒙混过去);绝不在乎加班,加通宵班都无所谓(对歪歪这么个倒夜班的女生来说这的确不算什么)。总之,歪歪成了女文员,可悲的是杨迟依然失业。歪歪说老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毕竟念过大学,比我懂事。我鼓励了一下歪歪,挂了电话,上楼去告诉老杨。他倒蛮替歪歪高兴的,一点没嫉妒。当我提议让歪歪请客吃饭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还是离歪歪远点吧,她看上去很缠人哪。”
  那以后,老杨在人才市场晃悠了好几个月,目睹了一批又一批的打字女生进入外资企业,全没他什么事。偶有几次面试机会,对方首先要求他有英语交流能力,老杨大学期间学会了唱越剧但荒废了英语,甚至连前台的口语都比他强。他倒想找个不需要懂英语的职位,别人问他愿不愿意做打字先生,他又觉得是羞辱。到了冬天时,他爸爸终于崩溃了,让他去农药厂上班,并且告诉他:你只能去国营化工厂了,那里不需要英语,也不需要普通话,甚至连他妈的哑巴都可以在里面生存,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告诉我,自己去农药厂了,那个我们的爸爸的厂,从童年时代就在里面玩,充满欢乐与无趣的地方,现在终于可以为它贡献力量了。我表示赞赏,我早就想让他去化工厂尝尝倒三班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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