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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除过那年徐治功搞的物资交流大会,石圪节还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
  今天,县法院要在这里公判盗窃犯金富一家子。在人们的记忆中,也很少有过一家三口人被同时押上了法场。
  因此,乡民们看这场面,比看县剧团唱大戏都有兴致。法场就设在当年的戏场上。
  我们不会忘记,那年在这同一地方,金俊文夫妇在戏场上出售大儿子从外地偷回来的各色时髦成衣,是何等的喜气洋洋。而高瞻远瞩的金俊武当时就预言他们“好吃难消化,吃了屙不下”!
  现在,这两辈三个人脸色灰白立在戏台子前,一人一副手铐,六条腿索索地抖着。法院的人在历数他们的罪行。台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其中包括双水村的男女老少和他们自家的人。
  人群里最畅快的要数石圪节“胡记理发馆”的王彩娥了。金俊文的前弟媳妇描眉擦粉,穿着入时,此刻站在人群里一边嗑葵花籽,一边向周围的陌生乡民臭骂数落这家人的坏德行;甚至把金俊武和李玉玲也骂在了一块。
  法院最后的宣判结果:判处盗窃团伙首犯金富有期徒刑十八年;窝赃犯金俊文有期徒刑四年;张桂兰有期徒刑二年,缓期二年执行。
  当天,金俊文父子又被警车拉回了原西,而缓刑的张桂兰似乎从阴曹界走了一回,浑身半瘫着被二小子金强架着胳膊引回了双水村。
  谁能想到,当张桂兰母子脸上无光回到自家院落后不久,石圪节乡副乡长杨高虎带了一帮子人,敲锣打鼓进了隔壁金光亮家的院子。高虎他们是给金光亮送他儿子金二锤在南方前线的立功喜报来了。
  观看金俊文家道败落的村民们,即刻又转而观看了金光亮家的荣耀场面。光亮喜得嘴咧了多大,满院子嚷嚷着给众人散发带锡纸烟;并破例用蜂蜜水款待了乡上送喜报的官员。双水村啊!悲剧和喜剧在轮番上演……这时候,金家湾这面的头号能人金俊武却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之中。
  从表面上说来,大哥一家秋风落叶般的衰败与他金俊武并没有什么。犯法的是他哥一家而不是他们!几年来,正是因为深恶痛绝大哥家靠鼠窃狗偷发不义之财,才使他和俊文别了兄弟之情。
  可是现在,当这个家庭一夜之间完蛋之后,他内心却感到异常痛苦。是的,他们自食恶果,罪有应得;他们的下场他预料到了。但是,他们和俊文终究是一家人啊!大祸不能不殃及他们。其它先撇过不说,识文断理的父亲生前在东拉河一道川为金家带来的好名声,被大哥一家完全葬送了。好名声是金子都买不回来的。树活皮,人活脸,他金家的子孙后代都成了众人唾骂的对象!
  “大哥,你造下的罪孽太深了……”金俊武蹲在自家的脚地上,双手抱住头,痛苦地长吁短叹。
  金俊武在脚地上抱头叹息,他妈躺在炕头被子里双拳捶胸,痛哭、喊叫、呻吟。在大儿子夫妻和孙子被捕的那天,金老太太就被二儿子背到他家的炕头上来了,毫无疑问,老太太遭受了她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打击。在金先生的遗孀看来,这要比小儿子被洪水淹死都更令她痛苦。她和丈夫一生自豪的就是他们的声誉;别人的爱戴和尊重胜于任何金银财宝。可是,死去的丈夫和活着的她,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儿孙变成了一群贼娃子,被官府五花大绑拉上了法场?老天爷,为什么让她活着的时候,目睹后人们这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俊武的媳妇李玉玲没有哭,也不叹息。她只是吊着个脸,立在婆婆头前,过一会嘟囔一句安慰老人的话,李玉玲在满脸愁容之中也不免露出一丝畅快——好,这群贼娃子!再叫你们能!活该!最好枪毙上两个!
  几年来,大哥一家人炫耀他们不光彩的财富,并且在他们面前耍阔弄势,早已使李玉玲恨透了他们。现在,她脸上装出和婆婆、丈夫一样的难受,心里却在畅快地笑着。
  这个时候,在隔壁金强的那孔窑洞里,犯人张桂兰被子蒙头,软瘫地躺在炕头上,她实际上还没有从自己的恶梦中醒过来。几年的劣迹也许得她一生去反省。真令人痛惜!贪图金钱使这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妇女,成了一名罪犯。从中我们深切地意识到,大时代的浪潮不仅改变物质世界,更重要的是,也在改变人。许多原来没出路甚至看来没出息的人,变得大有作为,并且迅速走上了广阔的生活大道;而可悲的是,有的好人却变坏了,渐渐向坠落的深渊滑落……金俊文的另外两孔窑洞被公安局查封,门上交叉贴着白纸条,上面还盖着官印。
  在院墙根那个小房间里,金强脸上糊着烟黑,正给他妈熬米汤。他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大,头发乱得象一团刺猬。
  金俊文的二小子是金家唯一的守法公民了。这个当年曾和他哥一样调皮捣蛋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脑筋开了窍。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相当出色的青年。
  双水村人是慢慢才把金强和他家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后来,几乎全村人都夸赞起了这个青年。小伙在土地上的那股勤劳劲头,很象他死去的三爸金俊斌。但他又比他三爸活泛,尊老爱小,见人不笑不说话。不论谁家有难处,只要他能帮上,就会尽力而为。更主要的是,他和人交往的时候,总谦让着叫自己吃点亏——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最受人尊敬的品质。事物就是这样奇怪——一条西葫芦蔓上却结出了一颗南瓜!
  几年来,金强背着大哥和老人的贼名,异常痛苦地生活着。家里所有的农活也都撂给了他。有时候,当耳朵边传来别人对他家的无情讥笑时,他真想操起杀猪刀子,把父母和大哥都一起捅死!他忍受着耻辱和折磨,没明没黑泡在山里,眼泪直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啊!他还鼓不起勇气跑到公安局去告发他的亲人,以便及早结束这黑暗的生活……现在,他脸上染着烟灰,坐在灶火圪崂里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炉灶里添柴。
  此刻,他并不难受,反而觉得心里很轻快。当公安人员把铐子戴到父母和大哥的手上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镣铐就“哗啦”一声打开了,他的日子也许将更艰难,但他自己是清白的。做一个清白人多么好啊!他知道,双水村大部分人不会把他和家里的其他人混为一谈。
  金强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在烟熏火燎中看见进来的是卫红。他立刻感到浑身象抽了筋似的绵软……卫红是孙玉亭的大女儿。此刻,她怎么独个儿走进这个丧失了名誉的家庭呢?
  其实,在此之前,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孙玉亭的这个大女儿,一两年前就和金强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他们的恋爱是从大山里开始的。
  责任制以后,碰巧孙玉亭的几块地都和金强家的地紧挨着,玉亭和凤英劳动实在差劲,好多情况下,都是他们的大女儿卫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至于金强家,我们知道,其他人都在忙“生意”,山里的活也是金强一个人干。
  两个青年常常在相邻的地里不期而遇。卫红终究是个女孩子,地里的活干起来相当吃力。有些活路她实际上根本干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泪。这时候,金强就把自己地里的活撂下,过来先帮她干活。人心是肉长的。久而久之,孙卫红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金强更亲的人了。金强帮她干完活,她就又过去帮金强干活。后来,他们实际上是一同在耕种两家相邻的土地。他们在劳动中建立起无比深厚的爱情。两个人在山里同吃各自带来的饭;休息的时候,卫红给他补缀柴草挂破的衣衫,他给卫红挑扎在脚心的葛针……谁都知道,金家和孙玉亭家的矛盾极其深刻。两个相爱的青年也都清楚这一点,但爱情的藤蔓可以越过任何篱笆而盘缠在一起。他们是双水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前两年“朱丽叶”年龄还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属于何种性质……在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以后,金强已经忘记了他的“朱丽叶”他更不会想到,亲爱的卫红在这时候走进了他的家门——她可是从来也没上过他家的门啊!
  不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在金强的脑际掠过:卫红是不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从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了?
  完全可能!是啊,哪个女人再愿跟他这样家庭的人结亲呢?
  金强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望着立在他面前默默无语的卫红,不知该说什么。
  卫红仍然默默无语。金强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立了一会,便坐在灶火圪崂,替他拉起了风箱。
  金强木呆呆地站在旁边,闭住的眼睛——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揭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米汤。
  开锅以后,卫红站起来,低头抠了一阵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我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
  这位十九岁的姑娘说完这句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旁。
  金强又感动又激动,说:“你给你爸你妈说了没?”“没……”卫红仍然低头抠指甲,“最好叫个大人给他们说一说……”
  大人?他家哪来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强知道,玉亭叔革命性很强,他怎么可能让卫红和一个“阶级敌人”的子弟结婚呢?再说,那年为玉亭叔和他三妈王彩娥的事,两家人结仇太深……
  金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亲爱的人说:“你先回去,罢了叫我想个办法。”
  卫红走后,悲喜交加的金强先硬劝说着让他妈喝了一碗米汤。
  此后,他就一个人蹲在院墙角里,困难地咽着吐沫,不知该怎样给玉亭叔说他和卫红的亲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尽管和他们家、玉亭叔家的关系都不好,但这终究是个“大人”。他知道,二爸二妈对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对父母和哥哥那样心怀敌意。事到如今,也许只能依靠二爸为他作主……金俊武听完侄儿给他叙说了他和卫红的事后,震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场,但万万料不到二侄子和孙玉亭的女儿粘到了一搭。
  他首先气愤地想起孙玉亭和俊斌媳妇的“麻糊”事件。虽然那事过了好几年,一想起来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过,另有一股热流随即淌过了这个硬汉的心头,他为孙玉亭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而感动不已。不简单啊!一个十九岁的女娃娃,能在这样的关头做出这样的抉择,能不叫人眼窝发热吗?
  金俊武没有往下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侄儿的请求。
  金俊武同时意识到,他将要负起的是一个大家庭主事人的责任。弟弟俊斌那门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断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虽然活着,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强一条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让这家人也绝了门。金强已经二十六岁,如果不是卫红这么好的孩子,那个女娃娃还愿意和贼门人家结亲?要是金强打了光棍,大哥那门人也就断了后代,金家的后世不堪设想!要是这样,他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但是,金俊武答应了侄儿之后,才感到这事十分棘手。他和孙玉亭多年来一直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说,上玉亭的门本身就令他万分为难!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脸去为侄儿求亲——金家再有什么资本逞强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现在孙玉亭家的黑窑洞里,也着实让玉亭两口子大吃一惊。
  虽然金俊文一家已经臭不可闻,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对金家湾事实上的领袖登门拜访,感情上敌对的孙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种荣幸之色。在农村,不管你身居何种要职,如果你家境贫困,就自然对家境好的人心怀敬畏,更何况,这金俊武不仅光景在村中拔尖,同时也是双水村的领导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礼!
  贺凤英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为金俊武倒了一点白开水。金俊武反客为主,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
  俊武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侄儿和卫红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两个娃娃的婚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们清楚,几年来,我和他们也早断了来往,别了兄弟之情。但金强是个好娃娃,这村里人都能看得见。”
  “至于咱们两家的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后成了亲戚,我想也不必再计较过去的那些碰磕。同村邻居,有点什么不美气也是难免的。你们都有文化,我想会宽怀大度对待这些事。再说,就是我们之间有点不和,也不应该影响娃娃们的亲事……”
  金俊武雄辩而诚恳地对他的前对手说了一大堆热枕话。
  孙玉亭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夹纸烟的手指头索索的抖着,别过脸不再看金俊武。贺凤英也吊着个脸一言不发,低头在锅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颗老南瓜。
  黑窑洞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谈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个硬钉子,尴尬而痛苦地退出孙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刚走,孙玉亭就把大女儿叫到跟前,盘问了半天,卫红不仅说出真情,还顶嘴说她非和金强结婚不可!
  恼羞成怒的孙玉亭费劲地脱下一只破鞋,一直追赶着把女儿打出院子,又撵着打到了坡底下。贺凤英喊叫着冲出来,打了孙玉亭一记耳光,才制止了他的张狂。作为母亲,不论她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凤英当然要护着女儿。
  贺凤英怕出逃的卫红寻了短见,一路哭着去寻找孩子。当她路过田福堂家的硷圈时,躺在碾盘上晒太阳的支书问妇女主任:“你哭什么哩?”
  凤英毕竟是妇道人家,马上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支书叙说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好事嘛!玉亭还给我做工作,让润生和寡妇结亲,说两个人有了爱情,大人就不应该阻挡,他怎能阻挡自己娃娃的爱情哩?再说,卫红又寻了个打着灯笼也找不下的好人家……”
  在孙玉亭家闹翻天的时候,金俊武却在自己家里愁得一筹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败告诉侄儿,以免孩子遭受打击。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攻克孙玉亭这座顽固的堡垒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孙少安。是的,也许只有少安才有能力说服他二爸。当然,俊武知道,少安现在砖场倒闭,处境险恶,心情很坏,此刻麻烦他实在不合时宜,但他已走入绝路,只能去求他了!
  金俊武决定马上去找孙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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