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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 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 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 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 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婬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騷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 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 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 坐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 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 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 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 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 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 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 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 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 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 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 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 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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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 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 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 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 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 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 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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