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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了课,江浩抱着他那厚厚的一大叠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走出校门,向自己所租的“宿舍”走去。这座“文理英专”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环境清幽,倒 是一个极好的念书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远,学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学生都在淡水镇上赁屋而居,也有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房东,把房子分隔成一间间小 鸽笼,租给学生们,成为另一种“学生宿舍”。江浩也有这样一间“宿舍”,只是,他这间属于高级住宅区,房租比较贵,在市镇的外缘,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 当初,这排红砖房是兴建了想当旅馆用的,盖了一半,屋主没钱再盖下去,淡水毕竟也不能算是游乐区,于是,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给学生们了。江浩住的那间,可 以远眺海港的渔火,也可以近观高尔夫球场的青翠。可是,像所有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间一样,他这屋里永远杂乱、拥挤、肮脏……到处散落着书籍和唱 片,每次自己进门,都常有无处落脚的困难。他对这种困难完全安之若素,他认为,只要活得自由舒适,脏乱一点也无关紧要——他称这间小屋为“蜗居”。

这天下午,他就抱着书本往“蜗居”走去。刚开学不久,春天的陽光带着暖洋洋的醉意,温温软软的包围着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从那忠烈祠吹过来的风里,带着他所熟悉的烟火味,正像那庙宇的钟声,总给他那年轻的、爱动的、热烈的胸怀里,带来一抹宁静与安详。

这个下午,他很知足。

这个下午,他很快乐。

这个下午,他认为陽光与和风都是他的朋友,无缘无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哨,想——找个小妞泡泡。

抱着书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庙宇,有钟磐。他吹着口哨,心无城府,无挂无碍。忽然间,他看到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 挂着一串铃铛,叮铃铃的响着,滚雪球似的滚到他脚边来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着这小东西,记起最近一些日子来,常看到这只小狗。邻居说,这是新搬来的一家 人家养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小狗,那小东西居然丝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而又灵活的对他转动着。他笑了起来,弯腰把它抱 进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叽哩咕噜的对它说着话:

“嗨,小家伙,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来,因为那小东西开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 脸。“别这样,别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饶,求饶!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树林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的呼唤声。那小狗立即竖起耳朵,喉中呜呜乱鸣,四只脚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还来不及把它放到地上,蓦然间,从 树林里直窜出一个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没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风般对他卷过来,劈手就夺过他手中的小狗。接着,一连连珠炮似的抢白,就对着他“炸”开了:

“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去卖,对不对?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还是大学生 呢,根本不学好,专偷人的东西……”“喂喂,”他被骂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脑子里冲,他大声的打断了她。“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谁偷了你的狗?我不过看它 好玩,抱起来玩玩而已!谁认得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睁大眼睛对他望着,脸上有股未谙世故的天真。“我只有煤球雪球,没有养过笨球混 珠。”她一本正经的说。“也没有炭球。”看她说得认真,他的怒气飞走了,想笑。到这时候,他才定睛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短短的头发,额前有一排刘海,把眉 毛都遮住了,刘海下,是一对骨溜滚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倒有些像那只“雪球”。红扑扑的面颊,红滟滟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梁……好漂亮的一张 脸,好年轻的一张脸!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宽腰身的、鲜红的套头毛衣,翻着兔毛领子,一条牛仔裤,卷起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以上,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长统 马靴。脖子上和胸前,挂着一大堆小饰物,有辣椒、鸡心、钥匙,还有一把刀片!好时髦!好帅!好野!好漂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觉的微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扬起下巴,挺神气的转开了头。

“不告诉你!”她说,抱着她的雪球,往树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树上,望着她的背影,微笑不语。今天的陽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今天的风大好,今天的树林太好……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钉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视着那红色的背影,她已经快隐进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他。她唇边有个很调皮的、很妩媚的、很动人的笑容。

“我姓林。”她轻声的说。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仓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话来说,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接了句:“树林的林吗?”

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了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纯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追松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让它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着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接着,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叽咕着,转过头去找她的“雪球”。那小东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 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着“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 续叽哩咕噜着:“雪球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着膝,他望着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 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由的一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着他嫣然一笑。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 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恋啦?”她率直的问。

“失恋?”他一怔,接着,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失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着小狗的头,嘴里喃喃的念叨着: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着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着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着说:“你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涨得通红,她旋转着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你!”他紧盯着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 抬头,她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 “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着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着:“蜗牛来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着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着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 以放卡式录音带。她脱掉了靴子,光着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 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 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着墙坐着,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 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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