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钱?”-青愕然片刻,然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要和她离婚了。眼泪滚下了她的面颊。五年夫妻,他没有了解过她的一根纤维,而现在,他还要来侮辱她,伤害她。他以为她嫁给他是为了他有钱吗?她抽噎着回过头去,轻声的说:“我不要钱。”
“唔,”他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好吧,让我想一想,不过,放聪明一点,离婚是你提议的,你休想我会给你多少钱。反正,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嫁!天下没有年轻女人会饿肚子的!”-
青凝视着他,微微的张开了嘴,不信任他会说出这篇话来。接着,那受伤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锐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来。转过身子,她奔向了卧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手蒙住脸,痛苦的、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这儿,伯南有种模糊的怜悯的感觉,他把-青的流泪解释作舍不得他,为此,他又有一种薄薄的、男性的胜利感。在他的心目里,-青是那样一个弱者,一种附生的 植物,离开他是根本无法生活的。但是,摆脱她的念头一经产生,就变成牢不可破的观念了。可以给她一点钱,当然,不能太多,钱是很有用的东西呢。无论如何, 这是一个好提议,能摆脱一个终日眼泪汪汪,冷冷冰冰的妻子总是件好事,他宁可娶莉莉或者小兰,不不,舞女当然不能娶来做太太的,不过,听说程步云的小女儿 要回国了,那小妮子虽然年龄不小,但仍待字闺中呢!程步云将来对他的事业帮助很大,这倒是个好主意!燃起一支烟,他抱着手臂,开始一厢情愿的做起梦来-
青仰躺在卧室的床上,望着那一片苍白的天花板,心底是同样苍白的空虚。今夜,她不会出去了,那个人可能仍然为她餐风饮露,伫立中宵,但是,她又为之奈何! 五年的婚姻生活,换来的只是心灵的侮辱,人与人之间,怎能如此的残酷与无情?如今回忆起来,她奇怪自己怎么可能和伯南共同生活了五年,而真正与她心灵相契 合的人,却咫尺天涯,不能相近!
清晨,-青起床的时候,伯南已经出去了,客厅的桌子上,有伯南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青:我将与律师研究离婚方式,必不至于亏待你,晚上回家再 谈。伯南”她把纸条揉碎了,丢进字纸篓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一起揉碎了,这么容易就将结束一段婚姻生活吗?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坐在梳妆台前面, 她梳着那黑而细的长发,心境迷惘得厉害。如果爷爷还在,会发生这些事情吗?爷爷,爷爷,她多想抱着爷爷,一倾五年的哀愁!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错了?她要问问 爷爷,到底是她错了,还是老天爷错了?
吴妈走了过来。
“小姐,有客人来了!”
客人?-青的心脏“怦”然一跳!是他来了!是梦轩来了!他终于直闯了进来。她的嘴唇发颤了:“是男客还是女客?”
“是男的,带了东西来。”
“请他在客厅里坐吧,我马上来。”
匆匆换掉了睡衣,穿上一件紫色的旗袍,她走了出来,在客厅门口一站,她的心沉进了地底,是放了心,还是失望?她分不出来,来客不是梦轩,而是程步云。“哦,范太太。”程步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噢,是──是您,程先生。”-青的神志还没有恢复,半天,才平静下自己的心跳。“请坐,程先生。”
“伯南不在家?”程步云问,望着面前这娴静幽雅的小妇人,她看来那样纯洁清丽,纤尘不染,心中暗暗为她抱屈,嫁给伯南,未免太委屈她了。
“是的,他──一清早就出去了。”-青说,坐在他的对面。
程步云也坐了下来,有样东西在沙发上,他顺手掏出来,是一本书,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封面,是:《遗失的年代》,他知道这本书,也欣赏这本书,它的作者是他所钟爱的夏梦轩。
伯南会看这本书吗?他不相信,那么,看这本书的是眼前这个轻柔似水的女孩了。
“噢,一本好书。”他笑笑说:“你在看?”
“是的,”她陡然脸红了,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看了好几遍了,我喜欢它。”
“知道作者是谁吗?”
“是的,”她轻轻的说:“我在您家里见过他。”
程步云有些意外,奇怪她竟知道“默默”和夏梦轩是同一个人,这事连梦轩很接近的朋友都不知道。但是,这与他来访的目的无关,犯不着去研究它。望着-青,他说:“我有点事想告诉伯南,既然他不在,就请你转告他吧!”
“是的,程先生。”
“他昨天来我家,送了一份重礼来,希望我帮他和上面的主管疏通一下。但是,我退休已经两年了,和上面的人也无深交,而且,无功不受禄,伯南这份礼我实在不敢收,所以今天特地退回来,你留下来自己用吧。至于伯南的事,我只怕帮不上忙。”-
青望着桌上程步云所退回的礼物,是一只火腿,另外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准是送给程太太的。她明白了,伯南想贿赂程步云!这是他一贯的登龙之术!她的脸又红了,为伯南感到羞耻,他以为每个高居上位的人都可以用钱买通吗?
都和他是一样的材料吗?
“好的,程先生,”她嗫嚅的说:“您放在这儿吧,我会转告他。”
程步云看出了她的难堪和尴尬,那涨红的面颊是动人的。
他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子!
“总之,我很抱歉……”他想缓和她的难过。
“该抱歉的是伯南,不是吗?”她立即接口说:“他一直会做些诸如此类的事。”
他笑笑,她的境界和伯南差别了十万八千里!
“到我们家来玩,怎样?我们老夫妻有时是很寂寞的。恕我问得不礼貌,你今年几岁?”
“二十六。”
“你和我的小女儿同年,”程步云愉快的说:“真的,有时间到我们家来玩吧,我太太自从上次见过你,就常常问起你呢!我的小女儿下个月回国,你们可以做做朋友,怎样?等她回来之后,我请你吃饭,一定要来,嗯?”
“好的。”-青顺从的说,心底却有无限的凄苦,下个月,下个月的自己会在何处?伯南要和她离婚,茫茫前途,自己尚不知何所依归。
程步云站起身来告辞了,-青送他到大门口。程步云走出了那条巷子,迎面有一辆小汽车开来,他一怔,那是梦轩的车子!他站住,汽车也煞住了,梦轩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他和程步云同样的诧异。
“程伯伯,”他一直称程步云为程伯伯。“您从哪儿来?”
“范家,范伯南家里。你要到哪里去?”
“也是范家,”梦轩说,他的气色不好,神情有些奇怪。
“范伯南在家?”
“不,他不在,他太太在。”
“那么,我就找他太太。”梦轩说,语气十分急促。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程步云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迷惑,什么事会使他脸色这样苍白,神色这样不定?还是自己过分的敏感了?
“那就去吧!”程步云说:“很要紧的事?”
“不,不,并不要紧,”梦轩的神情更不自然,还有些惨淡。“我先送您回去吧!程伯伯。”
“不用了,梦轩,去办你的事吧,我走出去就可以叫计程车。”程步云说,对梦轩挥挥手,“常来玩玩,梦轩,再见!”
走出了巷子,他向大街上走去,心底有种朦胧的不安,听到梦轩的车子滑进那条巷子,他摇了摇头,梦轩是个稳重的人,但是,有什么事不对了?-
青在程步云走了以后,就把桌上那些退回的礼物收进了卧室。那首饰盒里是一串日本出产的养珠项链,伯南对事业上的钻营向来很舍得花钱,幸好他有个遗留了庞大 财产的父亲。用手托着颐,她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面,知道伯南回来后,一定会为了她收回这些礼物而大发脾气,她几乎已经看到他,怎样暴跳如雷的责骂她毫无用 处。但是,让他骂吧!
反正他要和她离婚了吗!
吴妈又站到房门口:“小姐,又有客人,我已经请他到客厅里来了。”
又有客人?今天何其热闹!-
青心神恍惚的走到客厅门口,一个修长的男人站在那儿,正翻弄着桌上那本《遗失的年代》-青站住了,用手扶住了门框,那男人也已闻声而抬起头来。他们两人静 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两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两人的眼睛都燃烧着火焰。天与地都在这对视中化为虚无,是两个星球相撞的刹那,有惊天动地般的震撼与爆 发!
“-青!”他沙哑的喊。
她奔了过来,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揽住了她。他的唇饥渴的寻着了她的,像要吻化她似的紧压着她。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身子贴紧了他的。两人缠绕着,喘息着,挤压着,彷佛都想在这一瞬间吞噬了对方,让两人汇合为一个。
“昨夜我在你门口等到午夜,”他一面吻她,一面喘息的低语,嘴唇在她的唇边和面颊上摩擦。“我看到他回家,我没有办法来找你。”
“我知道,”她也喘息着,嘴唇迎接着他。“我猜得到。”
“我曾打过一个电话来,”他说。“是他接的,我挂断了。”
“是吗?”
“哦,-青,”他用嘴唇揉着她,颤栗的喊:“我多么多么的爱你!”
“我也是,梦轩,我也是。”她急切的响应着他。
“我们出去吧,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回答,但是手臂仍然缠在他的脖子上。老吴妈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才到客厅门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这位好心的老 妇人以为自己的视线出了毛病,颤颤抖抖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看了看,就双腿一软,倒进了沙发里,嘴里像中了邪般喃喃的叫着:“我的 老天爷!我的老天爷!”-
青离开了梦轩的身边,回过头来,老吴妈还在自言自语的说:“我们小姐发疯了,我的老天爷,我们小姐发疯了!”-
青走了过来,笑着拥抱了老吴妈,带着个老吴妈五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那么甜蜜,那么喜悦,那么陶醉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说:“我的好吴妈,我是那么的快活!给我拿件风衣来吧,我要出去!”
“小姐呵,”老吴妈哆哆嗦嗦的说:“你在做些什么呵!”
“别说!吴妈!”-青调皮的用手蒙住了吴妈的嘴,她又是老吴妈那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了。老吴妈眼眶湿润,多久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小姐这样开心了,站起身来,她走进了卧室,说什么呢?她的小姐这样高兴呵!
“不要拿那件黑色的,也不要红的……”-青嚷着,话还没有说完,老吴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那件紫的。
“哦,”-青笑了:“你真是我最知心最知心的好吴妈。”
吴妈眼眶发热,想哭。望着面前那个男人,那么温存,那么诚恳,她奇怪命运是怎样的东西,它为什么不把面前这个男人安排作她那好小姐的丈夫呢?这个人能让-青笑,那个丈夫只能让她哭呵!
“吴妈,再见!”-青再拥抱了她一下,把面颊靠了靠她,就跟着梦轩走出了门外。吴妈目送他们消失,关上了门,她的理智回来了。跌坐在沙发里,她忧心忡忡的发起愁来:“这可是要闯大祸的呀!我的好小姐呀!”
但是,昨夜那个丈夫曾经说什么来着?老吴妈不喜欢偷听,可是有关小姐的事不能不听呀!那个丈夫说要和-青离婚,不是吗?离婚,现在的人都作兴离婚的!离 婚?离婚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离了婚,她那好小姐就可以嫁给现在这个人了。嘿,离婚吧,小姐如果嫁给这个人呵,就不再会那样眼泪汪汪了。她兴奋了,用手抱 住膝,她坐在一窗秋阳的前面,为她的好小姐一心一意的设想起来。
海岸边耸立着巨大的礁石,礁石与礁石之间,是柔细的沙滩,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裂帛般的呼啸,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后拥下被带来又被带走-青抓着梦轩的手臂, 赤着脚在海浪中一步步的走着,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脚背上化成许许多多的小泡沫。她抬起头来,对梦轩喜悦的微笑,高兴的说:“我是那么那么的爱海!它真神 奇,不是吗?”
“和你一样,”梦轩捧起她的脸来:“那样千变万化的──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爱笑!”他放低了声音,柔情万种的说:“多笑笑,-青,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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