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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结束或开始(2)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唇,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肉,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日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禁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喘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想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呵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

“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

“什么?!”

“八十。”

“胡说,不可能!”

“处理的,最后的两只都让我买来了,一只42号,一只43号。”

这回可以多笑一会儿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辞了?不行,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适……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点儿汤?”

“汤?好吧汤……唔——够了够了。”

“据说今年夏天会更热,你们没装个空调?”

“是,是拉算装一个。”

“听说何迪已经是局长了,是吗?”

“不错,那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楚严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兽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尽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呵不,厕所在哪儿?”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脱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作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了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房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地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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