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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结束或开始(3)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地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

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激喘着,久久仁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的初晴的晚霞,可现在却是满面尘灰无精打彩,风吹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恶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满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得有花也没有描。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地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悻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缝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到处堆满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纸,山一样重重叠叠。山一样的环绕之中,闪现一盏台灯.灯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折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呵,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呵,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WR呆楞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象,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

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F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地,死也不明真象?”

“这也是一个悖论。”

“修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象,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象,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满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者他走进和走在我的一种思绪里,但是在这样的季节,在生命的很多种悖论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这写作之夜将尽时消失,或者隐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起程——无论队哪儿起程都是一样,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为简单的)路……但那是我还不能知道的事。现在还不能知道。

与此同时母亲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亲,或者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在我的希望里终于回到南方。

七十岁也并不晚,八十岁也埋没不了她的梦想。这样母亲必然与她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离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爱的那个人的骨灰,并在月色或细雨中,把爱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树下,葬在她自己也将走尽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写过: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写过: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现在这一心愿已经完成。

画家Z呢?O死后,再也没有见到Z。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如果在北方,苍穹如盖阔野连天的一处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头上都画着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踪迹。

暗红色的石头,小如斗,大如屋,形态嵯峨,散布数里。石头上,白色的羽毛寂静、飘展、优雅、傲慢、动荡……千姿百态。若从高空(比如飞机上)俯看,黄色的土地上,暗红色的石头就像凝结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只大鸟在这天空中被击中,挣扎着、哀叫着、扑打着翅膀依然飞翔数里,羽毛纷纷飘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为,Z曾经到过那儿。

但是没有人见到过他。

或者没有人知道,Z画下那些羽毛之后又去了哪儿。

那么,我又在哪儿呢?

如今我常常还能听见F医生对我说: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

不不,我梦中的F医生会纠正我:并不是“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而是,这样的消息就是“我”。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八日完稿

六月二十六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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