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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他说:“起码得给老人一个交待。”

连笑容也疲倦。

那时,只以为是心态的老去,也许,老去的,其实是爱情?

“他是私生子,几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然后他父亲资助我到达现在种种。我不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女人,在冰天雪地里,也许一点星月的微温就足够了。然而他现华衣重裘,冷一点或者暖一点没有区别了。”

诺诺专注看我,专注听。

我笑:“我始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色的一个;大学里,我连年拿奖学金,可班主任见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单位里,我不过做点抄抄写写的杂务,一个月不上班天都不会塌下来。可是诺诺你不明白,一个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声:“我明白。”

“我也只是你的微温。你会一路前行,前程远大。可是现在你需要关怀,我需要给,是为了我自己。”

我一摆手,“刚才没吃饱,我再去找点东西来吃。”转身,诺诺突然在身后唤住我:“姐姐,我知道你之所以会这样说,只是为了不伤我的自尊心。姐姐,我会终生感激你。”

我笑出来:“别傻了。”赶快走开,怕自己会落泪。

诺诺帮我弄饭,顺便嘲笑我的手艺:“炒白菜你放这么多水,你煮汤啊。”

我拿炒勺敲敲锅缘:“叶氏独家秘传。想吃也得吃,不想吃也得吃。”

他半转身,装着不想让我听见,可是音量恰恰控制得我听得见,悄悄:“要吃一口饭还得受这种罪。”

我说:“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饭,你才知道。”

两人大笑,我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难道我还不明白,他是故意让我散心。

饭后,我把自己放倒,大睡特睡,格外安稳,直到被人象拎一个洋娃娃般揪起来摇撼:“叶青,叶青。”

是九信。

我犹自半酣:“你怎么回来了?”窗外是黄昏。

他的脸贴得那么近,几乎变了形,将光完全阻挡,只是一个黑色的阴影:“这个人是谁?”

诺诺在门口半伸半缩地探头。

我说:“朋友啊。我跟你说了你不认识的。”

“你在哪里认识的,怎么睡在我们家?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起?”九信厉声,“他当时就在,是不是?”

我哗地坐起。连空气仿佛都在沸腾,我异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来,是不是?”冷笑,刻薄,“没有看见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你是不是很遗憾?”

我跳下床,斗鸡般气势汹汹。

九信分明大怒,又强自隐忍:“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回来得巧,就有机会看到?”

他声音冰冷到咬牙切齿:“我是担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务,坐第一班飞机回来。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关心他是谁。但是叶青,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好久,我看见他的表情,突然轻轻地一顿。我知道,是因为我哭了,我的眼泪,冰凉若斯。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一愣:“什么?”

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因为打不开房门便怀疑你,你看见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怀疑我?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到了现在,难道连人跟人的一点信任都没有吗?”眼泪竟是不可控制,放肆而汹涌。

我并不是在问他。

我不知道该去问谁。

九信在刹那间定住了。

我和他,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静滞着,伫立着,中间,隔着赤裸的空气和混淆的爱恨。

我看见,犹豫、震骇、惊悸,最后归结成不忍,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迈一步,我便会扑进他怀里,拥紧他,让我的泪渗进他的肌肤,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然而他没有。

他不肯。

我听见寂静。还有,我的泪。

我的泪,一滴滴打在地上,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疼痛而微弱。

从几时起,爱情变得如此疼痛而微弱?

九信低头在口袋里探摸,一转身——诺诺早已精乖地捧来毛巾,侍立在侧。九信看他一眼,不说什么,接过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为我拭泪,细细地,耐心地。在我们相守的十七年里,每一次纷争都是这样地完结,可是这次——完不了。因为他的眼睛,困顿的,矛盾的,回避我的眼睛。毛巾敷在我脸上,让人窒息的温热,我把脸埋在其间,良久良久。

两人近在咫尺,身手相连,是彼此的包围,我们陷身在自己的重围里,却又彼此地,想要突围,想要拥得更紧,因而进退两难,都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姐,姐夫,吃饭吧?”是诺诺为我们解了围。九信如释重负,大声说:“吃饭吃饭,我早就饿了。”顺势将我一牵,“吃饭吧,啊?”

上完汤,诺诺站在一边犹犹豫豫,九信抬头瞪他一眼:“坐啊。”诺诺赶快坐下来。我去拿汤勺,正好九信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触,我已经飞快缩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围桌,都埋头苦吃,各人的寂静连成一片,笼罩在大家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

那汤,再没人动它,渐渐就放凉了。表面上薄薄地凝成金黄色的油皮,纹丝不动,仿佛一张板得死气沉沉的冷脸——冷的是脸,内里仍是滚烫的汤水,五味俱陈,正在沸沸扬扬。

就象此际我们三人的心。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后,诺诺问我与九信是否已经讲和。

我苦笑:“依旧冷战。”

诺诺很困惑:“那你们昨天晚上在做什么?躺在一张床上相敬如宾?”

我给他一巴掌:“小小年纪,你说这种话!”

他敏捷地闪身:“姐,你才是白活了三十年,你一点都不知道男人需要什么。他这么多天才回来一次,你还不想办法拢住他的心,不等于是要他去跟别人。以他现在这种人物,不说一呼百应,起码也是在超市买货,任挑任选。”

我恼怒:“那他就去任挑任选别的女人好了。”

诺诺冷笑:“你以为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顿时无言以对,勉强教训他:“诺诺。夫妻生活,除了这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的。”

“是——”他拖长了声音,“可是这个最重要,要不然何必结婚,两人柏拉图好了。我记得原来看一本书,鲁讯还说过:结婚就是为了得到合法的性——连伟人都这么说。别的东西?爱情,道义?姐,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人讲这个?”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爱情了吗?

我觉得他说的统统是歪理,但是我竟然无法说服他。

无法说服我自己。

我气馁,半天恼羞成怒,踢他一脚:“这种事情,难道我做得了主?”

“你可以主动要求呀。”

我脸一沉:“开玩笑。我可是良家妇女。”

他嗤之以鼻:“良家妇女又怎么样?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男人要的女人是:客厅里的贵妇,厨房里的泼妇,卧室里的荡妇。”

我冷笑:“我做我自己,为什么要管他要什么样的女人?”

诺诺终于轻轻说:“因为是你要他留在你身边。”

我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是,我承认。我输了。

我很不情愿地遵从了“诺诺老师”的指教,去“新大陆”选购内衣。据说,女子性感的内衣以及衣内影影绰绰的香肌,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心旌神荡。“新大 陆”是本市最豪华的精品店,常有骇人听闻的天价出现,却仍有数不尽的女人在趋之如鹜——美丽的价格,爱情的价格,男人一瞥的价格。

我从没想过内衣也有情侣式的,小姐向我推荐:“给先生也买一件嘛。穿上和先生一样的内衣,才显得心贴心啊……”但是我没有听见。

因为我在刹那间记起,在某一个晚上,我所看见的九信穿着的那件内衣。九信,是和谁情侣?我不自觉地拿起那件男人的内裤。

简洁的三角形,因为简单,更可以衬托男人的骠悍与强壮。

夸张男性,夸张性。

性!

我的丈夫,及另一个女人!

我霍地放下内衣:“我不买了。”意识到自己失态,我急忙掩饰:“对,对不起啊,我忘,忘了带钱。”转身就走,脚步踉跄。

横冲直撞地过马路,只觉得身边有一辆车频频按笛,渐渐贴近,把我一路挤到人行道上。我大怒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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