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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是一辆红色雪铁龙,阳光热烈下,竟全不见妖艳之气,只觉它可爱精致如同玩具车。车窗摇下,露出朱苑欢笑的脸,正用力向我招手,她身边的男子亦微微转过身来点头致意。

碧蓝低胸长裙,仿似夏夜长空,这里那里露出一粒粒星子般晶莹肌肤。耳上铛如明月,微一摇曳间,连天上太阳也暗了光芒。

而最我令我震撼的,是她欢笑放任的眼睛,那里面有融融野火,无边无际;却又芳香顾盼,一如静静池塘,盛放血红睡莲。

雪铁龙复又徐徐驶上大马路,疾驰而去。

而我良久呆立在街上。

爱情初来,原来如此狂放大胆而又宁静温柔?

为何,此刻我掌中,惟有一片焦黑的荒原。

慢慢平息,偶一转头,发现诺诺一脸的欲言,慑于我的脸色,又止。我问:“你又有什么话说?”

“姐,刚才在商店里你又想到了什么?”他小心地问。

我噎住,过一会儿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诺诺忍了一忍,可是到底说了出来,“我也不懂你的想法怎么那么多?”

“想得多不好吗?把事情想清楚再做嘛。”我随意地答。

“可是你想清楚之后,你就什么都不做了。小到一件衣服,大到,大到你和姐夫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你天天都在想这件事,我有时跟你说话,一下子你眼神就散掉了,我就知道你又在想。你想了这么久,也该想清楚了,但是你做了什么?”

半晌一阵心酸,我轻轻地问:“你要我做什么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吗?千疮百孔的感情,千疮百孔的婚姻,值得吗?诺诺,诺诺,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诺诺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低下头:“就象我妈。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离了婚又怎么样?”他慢慢撸起袖子,一道 伤痕缓缓地滑现在我眼前,长长的一道深沟,永远不能抹平的生命的伤害。他抬起头,笑,笑里闪烁着泪光,“她的痛,转移到了我身上。”诺诺又笑:“她还有 我。姐,你有什么?你哭的时候给谁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谁出气?你说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到底还是完整的,破了,打几个补钉还能穿。把它撕成布条,除了做 抹布,还能做什么?我妈后来那个男的,……打她,骂她,说他们反正就是半路夫妻,他要是快死了,钱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她,给了她也不知落在哪个杂种手里。 姐,这种日子你要吗?你要吗?”

我怔怔看着他流泪的脸,他的死命隐忍却不能自控的泪。突然万分震动,我用力揽他入怀,刹时间觉得世界之大,我们是同样的寂寞,只有他,是永远帮我。

我打电话给九信:“晚上回来吃饭吗?”

把我的声音当做音响设施,调调音量,旋转一个左右平衡,加一点超重低音,减一点环绕声,然后以最贤淑的妻声出场:“晚上回来吃饭吗?”

静寂里,我听见我的呼吸声在话筒里左右冲撞,仿佛找不到归路,被放大到无数倍。他平平的声音比我放弃的决定只早千分之一秒:“回。”

我给那只鸭子灌了许多酒,它就醉了,一边“呱呱”,一边沿着墙慢慢往上爬。我提了无数次刀,都下不了手。屠杀大业尚未成功,电话响了。

“叶青,对不起。”

在他还没来得及堆彻借口之前我抢先说:“没事,你忙你的吧。”

“叶青,真是没想到,突然间……”

我听得出他的焦灼,反而笑了,“没事的,又不是什么大日子,真不要紧……”

两人都忙着向对方道歉,非常之你侬我侬。

诺诺跑过来告诉我那只鸭子终于醉倒,呼呼大睡,可以下刀,我黯然说:“放生吧。有个笑话怎么说:不必在结婚纪念日杀鸡杀鸡,那可怜的小动物不能为婚姻的失败负责。”

那晚,我与诺诺吃面,把腿跷高,呼噜呼噜吃得非常恣肆。菜摊了一厨房,我懒得炒。

门铃镇静地响起,我岿然不动。又是几声,诺诺半欠身,犹豫地看我,九信已经推门而入。

我懒懒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夸张笑;“忙完了不回来到哪里去呀,”向桌上一探头,“咦,没我的饭哪?”诺诺早溜进厨房,“我再下点面。姐,菜炒了吧。”

九信自然而然在我对面落坐,我深深看他一眼,他却不自觉地,有细微的闪避。诺诺飞快端菜上来,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容。

他折身看一眼厨房,然后压低声音:“他还没走?你准备留他多久?”声音里压抑的不快。

我正准备解释,突然,他信手搁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叫了起来。

所有的静,所有的随意,所有的忙乱都跳了一下。

我看见,他的手,迟疑地伸向。

“嗤”一声尖利的锐叫,我吓一跳。猛低头,是我无意识间,将筷子尖端抵在了白瓷碗底。它一滑。我心亦一滑。

九信轻松地关掉了手机,笑道:“下班时间,概不办公。”干掉一大口面:“饿了。”

桌上杯碗盘盏,罗列如画,九信随意说些什么。我在一瞥间,却窥见手机屏幕的暗寂,那里面封锁了些什么?

他三番四次改变主意,到底是因为情况有变,还是,胸中疚意?他也许忘了,我明白,他根本不是下班时间不办公的人。

我竟不能自如地躺在九信身边。在他微酣声中,我爬起来听电台里的谈天节目。

深夜里,竟有这么多不能入睡的人,诉说着寂寞的心事。

一个女子问:“我有个男朋友,谈了三年,已论及婚嫁。可是不久前,他对我说,他配不上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好的。而且不再主动约我,如果我call他,他还是回机,可是重重复复说:他配不上我。他是真的自卑,还是别的?”

“小姐,他不要你了。”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原来,我什么都知道。

床灯桃红光晕没着没落洒了半床,我举起双手,仰脸看光的透过,十指都半透明起来。九信忽然伸出一支手,关掉了收音机。

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醒在各自的生命里。

我又扭开收音机,已是另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告诉全世界他刚刚做了父亲,有个九斤四两的小宝贝,他大声疾呼:“九斤四两啊。”

我却在想,若我是主持人会如何回答,也许是:“静观其变,等事情到它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也可能是:“当断不断,必有大乱,去追查真相吧,长痛总不如短痛。”

窗外,谁家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收音机液晶表面上跳起暗绿字眼,我忽然心内一动,在顷刻间下了决心。

“喂,我是叶青呀。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就是我有个手机,不知怎么,总觉得那个话费不对……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电信局的人都是什么态度,你帮我查啦,好不好?最好帮我打一个单子,就是那种每个电话,号码,时间……老朋友了,还嫌什么麻烦……”

那明细表,仿佛飞天身后的丝带无穷延长。我把它们一列列剪下来,分开,又归类,风吹得它们急切拍翅,仿佛在玩玲珑的拼图游戏。

碎了的心可以拼吗?

有一个号码,每天都出现,有时两次,有时三次。

午后,我在房里,在音响、彩电、家具、博古架,一切我生命里的依靠,一切的藩篱之间游走,是被自己困死的虫。

天热,我比人家都早地开了空调,冷气口吐出袅袅白气,我却满背的汗:我万里征程,千辛万苦,寻求的根本就不是答案啊。

我从不能记圆周率超过三位以上,然后那8个数字却纠结如一条花蛇,在我心头,红信子一伸一缩,喷出墨黑的毒汁。

传说里,人犯总是征寻刀法最快的刽子手,保证在一刀之后即可死去,让所有的痛简化为一瞬。

我终于颤抖地提起话筒:8-7-8……

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喂,是你吗?”活泼轻快,满是惊喜。

我一下把叉簧按到底。那声音,我认得,烧成灰,碾成末,晒成干,煮成汁,我都认得。

那是上海之夜,九信房里的声音。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对诺诺:“我出去有点事。”

慢慢逛街,沿途浏览小店,置下一件真丝长裙,付过帐,又被人家“小姐小姐”喊了回去——我忘记拿衣服了。

买一个最喜欢的可爱多,镇静地撕开包皮一口口舔,忽地惊觉,整条手臂全是融掉的巧克力和奶油。

接了人家递的房地产广告,道一声:“谢谢。”还认认真真看了几眼,走到垃圾筒跟前才扔进去。

我不懂得我怎么可以这样静,如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

终于走到九信公司,坐在大楼对面的花坛上,车来车往,灰尘漫天,可是我好象什么都看不见。

我并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而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当她从出租车上轻快下来,长发活泼甩荡,三步两步跑上台阶,门吃了她,可是她小花裙掀起的波浪似乎还在门外轻笑。

她是这样年轻,这一季所有流行的小一码露这里露那里的衣服她都可以穿。而当我如她这般年纪,也不曾有这般的容颜和如此的青春。我不自觉,把脚往身下藏一藏。

过了很久,我行尸般站起身,缓缓走上台阶,粘湿的手掌在玻璃门一沾就是一个巧克力渍子,吃力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我看见九信疾步走过大堂,径自向她走来,将她的腰一围……

“问九信。”

九信错愕地抬头,那是我从十三岁起爱恋的脸孔啊,我放倒我的城,任他走进随意践踏,却为什么,伤我的是他?十七年的时间蔓延如长城万里,我镇静地走上去,挥了他一耳光。

那一巴掌比任何想象中的都要清脆响亮,仿佛是我心底最绝望的呐喊,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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