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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九信下意识一抚脸。

身后有人大叫一声,扑上来,将我拦腰抱住:“姐姐,不可以,别打了。”

我不言不动,只静静看他,身边渐渐多了惊愕、好笑、津津有味的眼睛。九信不知所措地张望一下,然后沉下脸来:“叶青,你误会了。”对诺诺,“你先带她走。”

诺诺胡乱地应一声,想拖我。我挣开他:“我自己走。”然我心向下坠,坠到我整个人都弯下腰去,象一架失去准头随时会撞毁的飞机。我想我失去他了,永远。

他在四天后回来。

我正在壁间清理杂物,六月的阳光清金色,从窗里跃身而入,照得一室灿然,连那些陈年积物亦蒙上金尘。天气真热,我一额的汗。周围静无声息,只听见诺诺在外间开门的声音。我蹲在地上,很专心。

细细的脚步声,停在我的背后。微微偏头,我看见淡绿的墙纸花纹上,我万分熟悉的人影,在黄昏的阳光下被拉成不能想象的巨大,是冷的。我不转身,亦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半日,我听见九信迟缓地叫我:“叶青。”

良久,没有下文。

但是我知道有。他的回来就是为了下文。

“叶青,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大家,分开一下,会好一点。叶青……”

顷刻间失聪。

随即恢复正常,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后天是星期一,我去单位开证明,然后你哪天有时间,我们把手续办了。”

他急促地打断我:“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看看我们之间还……”他一顿。

还能互相接受吗?还有未来吗?还能做夫妻吗?

我说:“那么,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找房子。”

“不必。这里还是你住,我搬出去。”

是,他有地方去。

我淡淡道:“没关系,反正有诺诺陪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我宁肯他误会,也不要他当我是无人要的垃圾。

我低头拾起一迭书本翻捡,“哗”地一声,几张照片跌了出来。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年前,我十九,他二十一。我们在暑假打了一个月的工,攒了六百块钱,到海边玩了一个星期。搭没有座位的过路车,站到终点,一直一直彼此支撑;在骄阳似火的街道上找自来水龙头喝水;住床单颜色非常可怕的小客店甚至车站候车室。为了省钱,照片都是黑白的。

照片上,有黑白的大海,黑白的阳光,黑白的沙滩,然而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我微微依靠的样子,还有我们脸上的笑容。最艰苦的时候,我们是相爱的,比海深,比蓝天更久。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连那时的照片都还没来得及褪色。

我维持蹲伏的姿势,双手握住脸。

感觉到,九信慢慢俯下身来,越过我的肩头,捡起了照片。

他在我背后站了许久许久。一片沉寂,只有照片在他手上籁籁发声。

仿佛时光为我们停滞不前。阳光极热,而我觉得冷。

他还是走了。

除了照片,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当然是没有必要。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家,另一套盥洗用具,另一身睡衣,另一幅他最喜欢的粉绿床罩,另一个女人。我所能给的一切,那儿都有。

午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却听见楼下有停车的声音——是九信的车。

我“唰”地坐起来,赤脚就下了地,三步两步地冲到门边。

大门紧闭,我在黑暗中惶急地找钥匙,到处。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钥匙应该在什么地方,“乒哩乓啷”地不知打翻了什么,也来不及管。甚至忘了开灯。钥匙呢?钥匙在哪里?九信,九信就要上来啦。

诺诺从房里出来,开了灯:“姐,你干什么?”

突然的光明让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盲人一般摸索:“九信回来了,我给他开门。”

诺诺声音紧张:“没有啊,他没有回来。”

我瞪他:“我明明听见他停车的声音。”继续地翻箱倒柜。

诺诺直扑过来,拦住我:“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姐,你听错了,咱们去睡觉吧。”

我挣开他:“我没有听错。是他回来了,你干什么,让我开门。”

“姐——”诺诺用力挡住我,大叫一声:“姐夫走了,他不会回来的。”

顿时,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夜的静重重叠叠地向我压下来。

然后我突然尖叫起来:“你胡说,你骗我。”我挣扎着,用了蛮力,没命地撕扯。“你让开,你让开。”

诺诺用尽全力捉住我,一声声地叫:“姐。姐。姐。”我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嘶声嚎叫:“你别管我。”他握住我的手,我用指甲抓他,没头没脑地打他,最后咬他,咬,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牙齿上,拼尽全力,咬。我想我是疯了。

诺诺“啊”地叫出了声,与我双双跌倒在地上。

凉浸浸的地板迎面扑来。

我脱力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在痛楚与绝望中我抱紧诺诺,现在,他是我的唯一。

第二天醒的时候,是在床上,已近中午,风掀得窗帘起起伏伏,阳光时隐时现,仿佛调戏。我不大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只是非常疲倦。

在卫生间的镜里看见自己的篷头垢面。

往掌心倒洗面奶的时候,我看见指甲尖端,有干涸的血迹。我竖起手掌:几乎每一个指甲上都有。

我心中一凛,是诺诺的血,是我昨晚抓出来的。

我在各间房里寻找他,我想看一看我到底把他伤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他不见踪影。

我等到傍晚时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心灰意冷。

就是这样。先是九信,然后是诺诺,每一个人都不能忍受一个象我这样冲动、乖戾、暴力、不通情理的女人,所以他们都离开了我,一个接一个。我不再可爱,不再温柔,不再富足,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再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我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弃妇。

我在窗前坐下,转动手上的钻戒,嘴角略略牵动:幸好还有这个,实在走投无路,就卖了它,应该还够吃几天。那则广告是怎么说的:“除了钻石,还有什么可以比拟爱情的天长地久?”权威的男声,仿佛是神,仿佛说的是永恒的真理。

钻石可以天长地久,爱情不能。

我呆坐长久,直到天空逐渐失色,终至漆黑一片,而我没有开灯。

以后,我将习惯于这样的夜,这样的独自。

诺诺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心有一个薄薄的信封。

我懒洋洋地问:“什么?”

他答:“姐夫给你的。”

“什么——”我惊悸起立,声音瞬间变调。

竟是一出折子戏。

经过小区大门时,诺诺满怀灼灼的红玫瑰,一脸殷切的笑意:“我是花仙子花店的送花先生,收到一份订单,是某楼某座某小姐……”吃力地用花束移到一支 手,另一支手艰难地去拿“工作证”,一个把不紧,花束险些掉到泥地里,赶紧两只手同时拥住,那张“似乎”的工作证一直没机会拿出来。——第一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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