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我痉挛地捏紧信封,感觉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状金属:钥匙。大门钥匙?他不准备再回来了?室内的空气顿时密集如墙。
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 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 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在用。
而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在此时,还挂记着我要用钱。
许久心事纷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
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都只是取决于那个男人的选择,无端的输和赢,不能控制的进程。
信手自茶几下捞几张旧报纸翻看:大幅密密股市行情,细如蚁群,旁边走势表上的箭头却粗重浓黑,一路下跌,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正欲换张报纸,可是手瑟瑟抖起来。
我又何尝不是股民?我将我的终生投资到一支叫做“问九信”的股票上,心甘情愿被套牢,随大盘风云起落,行情表上惊红骇绿,我总不肯放掉我的手。
都以为是一生一世,却不料只因另一个大户入市,他便雪崩般狂泄不止,每天一个跌停板,顷刻间,我便血本无归。
而我,为什么还要苦苦守他的想,等待他的告知,是停牌还是解套,甚至梦想再创新高?为什么我就不能割肉?一刀挥去,血雨四溅里,那块割下的肉从此与我不相干。
自此了断。
诺诺端着热好的饭菜出来,诧异地问:“姐姐,你穿衣服干什么?”
我说:“我出去一下。”
新置长裙,红衣烧得如此痛彻肺腑,要烧破夜的黑不见底——我恨不得将天地化为灰烬。谢景生只轻轻问:“下雨了?”
细雨早濡湿我肩头。
默默用干毛巾把头发擦了又擦,动作越来越缓慢——擦不干了,每一根发上都凝了一颗泪,谁能承起三十万颗眼泪的重量。
没想到红衣湿了水会这般透明。本来就只一张皮,此刻它凄艳残红,委婉地贴着身,若隐若现地,将内里的纠葛、矛盾、翻搅,悉数出卖。
我不由得羞赧起来:此来为何?
交还毛巾给他,强笑一笑:“谢大哥……”
他轻轻一握我的手:“先喝杯热咖啡再说。”
咖啡在银壶里沸腾刹那,真是焚情种种,心事大起大落,香动四野。喝在口里,明明早知,却还是愕然一下,怎会如此热烈苦涩,如此咄咄逼人的真相。
我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谢景生问:“又是为了问九信?”
无端地,咖啡的水面颠簸摇曳起来,滴在手背上,竟有丝丝声,瞬间烫痛。
我没有抬头。
……良久,谢景生叹气道:“自我认识你以来,你每一次闷闷不乐,都是同样的理由。——我倒宁肯你哭一场,哭过了雨过天青也就罢了。”
我轻轻叫一声:“谢大哥……”每一个字都多刺多刃,割心伤舌,“问九信他……他,他……”连喉管都刺痛起来。
谢景生趋身前来,握住我的手:“叶青,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在我面前伤怀?”
——他是知道的。
就象我知道他深藏十余年的心意,他也知道我昏夜所为何来。
空气中忽然充满动荡气息,仿佛石破天惊前的异兆。
窗外的雨还在下吗?而室内这样静,煌煌的灯,重金水仙花的窗帘将夜色封锁于窗外,黑白大理石地板丽清如水,将两人身影明晰映出。
两个倒影,越来越贴近。
无遮无掩,无所遁形。
谢景生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我顺口敷衍:“十多年了,那时我还小。”
谢景生淡淡笑:“我那时很可笑吧?西装笔挺地挥汗如雨,你就一直笑,直到我说出粉红薯条的故事——其实那些痛,我早就忘了——可是看见你的泪……留美十年全部血汗都得到补偿。有生以来,第一个为我落泪的女孩……”他喟叹,“那时我就没有希望。”
一出戏,演到台上台下都明白曲折隐秘,然而这样突兀地、赤裸裸说出,仍不是没有杀伤力,听不见观众喧哗惊动的。
咖啡杯,捏得太紧了,就这样觉得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说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说更不对,他的笑,落寞而专注,仿佛豹的潜伏。我十分紧张,却又有异样的痛快淋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情知我此刻的笑便是诱惑与鼓励,是挂在马儿眼前的一把青草,让他无法停住脚步。我仍温和地说:“谢大哥,你都记得。”
他顿声:“不要叫我谢大哥。”忽然欺近身来,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叶青,问九信并不适合你。人性是贱的,他得到你太轻易,因而不珍惜,你需要的是一个珍重你、在乎你、永远不让你哭的男人。”
他喷出的呼吸急躁热辣,是我引的火,我又害怕烧身,不自觉让背挺直,话语却仍温软:“那时太年轻了,不懂得感情。”
“叶青……”他将我的手握痛了,我不自觉一挣,景泰蓝镯子的叉簧“啪”一声弹开,“铛”一声巨响,笔直坠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得老远。
谢景生迅速缩手,折身向门口看去。
我张口结舌,半晌不能反应。
他,为什么要看门?
他的惊慌与戒惧,额上青筋一现,是从何处来?
渐渐,渐渐,我嘴角浮上自嘲的微笑。
说什么珍重在乎,只要再进一步,我们还不就是所谓的偷情?人世间任何尊贵庄严的事,配到一个“偷”字,就是从七重天甘愿自赴十八层地狱。
男人用瞒着老婆攒下的私房钱请女人喝咖啡,女人趁老公不在家的工夫悄悄赴约。用偷来的时间与空间,匆忙潦乱地欢爱一场,在星月都回避的背人处,指天誓日诉说衷肠。
然后再在众人面前,以楚楚衣冠相对。
好象餐厅整洁明亮的店堂,与它的,苍蝇齐聚、油泥处处,厨师用刚刚搓过脚的手抓一把菜丢在油锅里的厨房。
如此苟且、污秽、不堪言说。
我竟,自轻若是?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
我问;“哎,朱苑呢?她怎么不在家?”
他转头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许久许久都调整不过来。
我追一句:“呀,咖啡都凉了,我要换一杯。”
闲闲起身,冲破密簇空气的网,试着走几步,弄出零碎声响,这又是一间正常的房间了,刚刚四壁无数窃听的耳朵、窥看的眼睛都瞬间隐去。
他终于转过头来:“哦,她单位同事约了去泡吧,刚刚打电话来,说正在唱歌,准备玩个通宵。”起身,“我帮你把镯子捡回来。”
叉簧啪一声扣上,仿佛是落下一道锁。又是一个完美的圆环了,严丝合缝,不露痕迹。
——都过去了。
两个老朋友,闲话家常已罢,我抬头看看壁钟,“晚了,我回去了。”
他说:“我送你。”
还在三楼,只听见楼下有人喊:“姐姐,这里。”
我冷脸,声色俱厉:“诺诺,你跟我过来的?”
诺诺退一步,有点委屈:“姐姐,我看你情绪不好,怕你不安全。”笑起来,“我妈原来就是这样的,跟女友诉苦,诉着诉着就一起骂臭男人,所以就不敢上去,怕白挨骂。”
谢景生没有跟下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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