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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2)

九信亦相机,转移话题:“哎,朱苑怎么回事?”

我答:“肺炎。”

“肺炎?”九信嗤笑,“干嘛不直接说是肺癌,还更骗取同情一些?”

我一震,他笑:“前些日子,朱苑跟那辆红色雪铁龙,也太放肆了。除了谢景生,还有谁不知道——这早晚,只怕他也知道了。”

原来我说不说都已不重要。我却还是问:“你觉得谢景生会离婚吗?”

“不会。”九信答得十分简单干脆。“谢景生丢不起这个脸:四十几岁,第一次结婚,才一年就离婚,人家不会说朱苑什么,顶多只说她聪明有心计,可是会笑谢景生,白白给人家当了跳板,还会说他,”看我一眼,“无能。”

“那怎么办呢?”我问。

九信奇怪地看我:“还不就那么过下去,多少夫妻都是这么凑合的。”

发酸的爱情比发酸的牛奶更加不堪,却还得面不改色喝下去,硬当它是一杯味美的酸奶?

而我们原来并不曾有其他的机会。

九信自言自语:“不过,谢景生估计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不知何以,我竟觉得他的眼光若有若无,落在我身上。

我笑一笑:“哦,男人都这样?”

灼灼看他。

九信果然有点讪讪地,掉开眼睛。

我们终于沦落至平常夫妻。津津乐道的,全是别人家的是非短长,来证明自己的幸福与恩爱。却又不得不,以别人的故事掩盖自己的心事,来试探,追索,痛楚。

“叶青。”九信突然唤我,“你记不记得,我母亲去世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叫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伤害女人的事。”

我过了许久,才悟过来,他并非忏悔,而是承诺。

他是在向我承诺,他不会离弃我。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女人的徘徊、流泪、极深的夜,都算不得伤害。

而斯时斯世,是否连这般注水的承诺,也是珍稀不可得的?

我没有回答他。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九信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化。

九信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涓滴不剩。

我只依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深爱笃。

此时绷带已拆,九信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但是不比那时一个肉团,摔下来也不打紧,爬起来就是,顶多哭几声。三十岁的男人,顶天立地的 高度,一身傲脆的骨,步步青云的时候,从云端直堕至冰冷的石板地,便是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订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摊子公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亦说他恢复极快,然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燥得用拳头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当我与他初识,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气过后,我已洗净浴缸,放好热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为他擦身,为他擦拭身体的每一处。

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我手底经过。掌心贴近他的肌肤,缓缓掠过,好象是一步步踏勘丈量国界——是我的,都是我的。有些地方,格外敏感,我多用几分力,耳畔他的呼吸越发急促,眼神心猿意马。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暖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此是新承恩泽时。”——爱情总是从洗浴开始。

在最隐秘处,百般撩拨,仅用小指尖。装着无意触及,若有若无,一触即走——又马上回来。

如雀般惊起。

总是在最后的瞬间挣脱,推开浴室门逃进房内,又逃向阳台,听见他在背后情急地喊我,最后索性破口大骂,却只能压着声音,不敢造次——毕竟诺诺在。

我依在阳台上看天,微喘。天空一蓝如洗,干干净净的单纯明丽,一望见底的那一种,容不下任何不在阳光下的事物,有如当初的我。

当初的我,不会做这一类事。

甚至根本不许他开灯。

结婚的时候想得很简单,只是一同生活罢了,虽然知道还有些别的,也只是知道。我们是同学中第一对结婚的,洞房花烛夜变成校友会,大家齐齐唱卡拉 OK,提旧事,说笑话,欢呼雀跃,比大学时禁忌少而成熟得多,因而无比亲密——还因此成全了另外两对。我亦和大家一起乐,完全忘了自己是新娘。然而十二点 的钟一敲,立时有人惊呼:“吉时到了。”三分钟之内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我们。

华灯齐闭,刹那间从一室春风至极深的黑,九信不是陌生人,但是凌空压下的他的身体是。他滚烫的呼吸烤我的面颊,手指笨拙地解我的衣,我紧张且害怕,多年固守的城池一朝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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