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他进入我,年轻拙笨的身体紧紧压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只有随他摆布。他亦没有经验,两人久久不能相悦。翻云覆雨时掀起的风,让我一颗颗起鸡皮疙瘩;还有痛楚,血,以及下部汩汨的流津,我颤栗——他却益发兴奋。
自然不曾提起,在他有欲求的时候也一直顺应。我想是身体的自然流露,尤其是在裸裎相对的时候,瞒不了人。除了心灵,身体当然也会寂寞,所以难以抗拒诱惑。
我也有错。
我伏在阳台栏杆上良久,直到天空转成暧昧的微暗。
终有一次没逃脱。
他大力拖我入水,溅起巨大的水花,我没头没脑跌进,只觉深如大海。
情欲深如大海。
他在瞬间扑向我,焦渴如将死的鱼。我们紧紧相拥,翻江倒海,是两条活生生的龙,水声四溅,有如惊涛骇浪,席卷我们。挣扎,缠绕,我奋力咬他。
但只十余分钟后,他便颓然滑下,满脸的不甘——是他接过的腿骨不能支撑。他脸上的挫败。
我折身将他按入水中,极轻——他的身体软滑如鱼,然后慢慢俯身。
引导他,接受全然不熟悉的人生姿态,适应不得不的仰视,而仍然保持自己的力量和生命规划,耐心而从容——第一次是主导者。
相继到达高潮。
安静互拥,世界化成一片呼吸声,在小小的卫生间里波光潋艳——从没有过的贴身贴心。
此后便总是如此:由他开端,声势逼人,一泄千里,发射全部的欲望和精力,如火如荼;然后由我,沉静地收尾,柔顺如水。极其默契。
他仿佛初识我的身体,惊喜无尽,欲望难耐。但是我常常走神,不明白此刻与他交缠的人是不是我?或者是不是我到底重不重要?
我怀孕了。
试纸上浅浅的一道红线。
我想要儿子。
想要一个男孩,有与他一模一样的冷峻眼神和自尊表情,笑起来也有与他一模一样的甜蜜酒窝,高大英挺,沉默茁壮。但是是我的,孕育自我的身体,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男人。
要生命中不能动摇的地位。
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解脱的紧密关系。
我不敢想象如果生了女儿该怎么办,也许会抱着她痛哭一场。
再爱又如何呢?再呵护又如何呢?女人完全不能自主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命运,谁能保证一个女人的幸福呢?
其实还早的很。但是我已经买了许多孕妇装,想象自己腆腹而出的样子。医生说胎儿将是A型或B型,不是他也不是我,是我们生命的交汇,血肉交融,我和九信将在我们共同的孩子身上,永远结为一体。
我告诉九信。他愣住,忽地抓住我问:“真的,是真的?叶青,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他几时这样失控过?
喜不自胜。
万般宠爱,仿佛我是他的新欢。
再不应酬,下班准时回来——他以前总说应酬无法推掉。回家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听我说一切都好才松一口气。为我买种种离奇古怪的食物,从来不 与我起争执,怕幅射晚上禁止我看电视,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也为了胎教,大雨天气满城寻觅我最爱的叶圣陶翻译的《安徒生童话》:一套十六本,淡绿色封面,有清 简的线绘插图。我最后一次看到街上有售,似乎还是高中的事。
然而九信还是买到了,簇新。
这个男人早已是手眼通天。
夜已深,他忽然用力抱住我,扳得我翻身,贴近我的腹部,细细聆听,呼吸焚如烈火:“我们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是不是?”
我温声说:“是。”抱紧他,在黑暗中他的身体竟微微震颤。
很快,七个半月之后,我们将有一个完整正常的三口之家,如同在这城市里,任意敲开一扇门后会有的一样。
而在他的童年时代,尚不流行“单亲家庭”的说法,他是不名誉的私生子,人群之外的异类,一直一直,在陷落的边缘,摇摆不定。我与孩子,将是他生命中的牵绊,为他的人生定位。他只要一个三口之家罢了,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给他?
益发觉得腹中胎儿的珍贵。
想给他一个好名字。
问天?问地?问乾坤?问心?问情?问未来?
深觉“问”这个姓不好,起出来的每个名字都是对生命的悬疑不定。我宁愿儿子简单糊涂,从不追问,做一个庸庸多福的人。
我对九信说:“你的姓真难起名字,不如随我。”
九信“唔?”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是不愿跟我起冲突罢了,他怎么会答应。
没有一个父亲的姓氏可以跟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对他有太多不能言表的背后意义。时至今日,岂肯放弃机会?
多半早就起好了名字,此刻且由得我乱想,等到报户口的时候,不声不响先斩后奏,我还能如何?
我还是起了许多“叶”的名字。
叶长青?叶荫?叶向阳?叶生生?叶欣?叶之果?
竟然更没有好的名字。才恍然知道,叶,是这样一种卑微的事物,默默地在花的周围,吸收氧气,运收养料,劳苦功高,鞠躬尽瘁,死都不能后已,还要化作春泥更护花。然而无人知道,无人记得,甚至以为叶的存在,只为了衬托花。
就好象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给问九信相夫教子。
我为之彷徨良久。
没想到这个问题解决得异常简单。
九信的父亲来了。
九信出事的时候他没有来,因为是焦点所在,他又不便爆光。年纪大了,当年的,知情识趣,鞍前马后,为他出生入死,加之守口如瓶的身边人,早就也是别 人的领导了。自从退了下来,身份倍跌,没人愿意跟他,后来给他派的一个,是酒糊涂,逢酒必喝,一喝必醉,一醉就忘了上下尊卑,忘了自己的身份。想甩掉他, 那人还要求给他解决一系列问题:级别、职位、房子、老婆单位……简直成了附骨之疽。
那几日,他愁作困城,焦头烂额。只是偶尔打来电话,断断续续的,不知是因为手机的缘故或是有人来了他慌忙关机。
听九信说,他还每天去办公室坐呢。多少新进的领导没有办公室,都对他这间虎视眈眈,他偏稳如泰山——一把手还是他一手提起来的,你们欲待如何?
而且至今不敢与九信相认。
每次来,皆鬼鬼崇崇,象这次,没有坐自己的车来,而是在街头搭的公车。长期小车出小车入,根本不知道公车都已改成一票制,无人售票,一元到底。他身 上没有小钞,一张百元大钞要司机找,司机估计是看他年老,有心欺负——对知道他官阶的人来说,他是王上王,对不知道的人来说,他算个屁呢——不肯。他也无 计可施,只得认了。
他自己光会说:“太不象话了。”“还是社会主义社会呢。”“你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他是当笑话讲给我们听的——我们是他的儿子儿媳,不必避讳。
我只觉心酸。
要是我,早与儿子相认。撤职?退了的人,根本无职可撤。降级?三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法律也过了追诉期了。而且如他年纪的领导,光我们所知名的,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当然不是同时。
可是要真是我,在他的地位呆了三十年。三十年来,享尽荣华富贵,习惯了万人敬仰,永远戴着假面具做人。在官场的斗争里是最滑的老狐狸,最臭最硬的砖,我真的还会这样做吗?
难道不怕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我淹死。
所以我也只能叫他“陈书记。”而他叫我“小叶”,问我工作好吗?身体好吗?然后意味深长地教育我,要如何如何。
十足象我们单位的党支部书记。
随即与儿子共谈天下大事。很久,简直让人错觉他就是为此而来,但是他终于转向我,难得地吞吞吐吐:“小叶,听说,你……有了?”
我一怔,忙答:“是。”
听谁说?当然不是九信。
或许我没有切肤之痛,所以我对他父亲始终没有恶感,总是父子一场,而且九信现在拥有的一切,从生命到地位到财富,哪一桩不是他给的。然而九信并不这 么想,他父亲所给他的一切,都是父亲终生相欠,不过还本付息,另外还有最大的王牌——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且血液中并无不良遗传因子,陈氏血脉将由九信沿 续。
而他的父亲也就这样接受了,连儿媳怀孕都要经过不相干的人才能知道。
咦,我竟忘了,我腹中胎儿其实该姓陈。
果然他提出。
九信冷笑:“你要他跟你的姓,凭什么呢?有什么理由呢?明明是姓问的父亲和姓叶的母亲生的。”
他很着急,语无伦次:“九信,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其实也是陈家的后人,我年纪也大了,”他惨伤地低头:“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别的人叫我一声爷爷了。”
一头白发苍苍。触目惊心。
我暗暗拉九信衣角,他拂开。
“那么如何解释呢?向无关的人。怎么让大家相信这个孩子无端地姓了你的姓,而居然跟你一无关系?本来就人言纷纷的。你要真能不理这些口舌,我早就不会姓问。”九信又冷笑。
“可以说是过继给陈家,由我认为义孙。”老先生竟说得胸有成竹。
连我亦啼笑皆非。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或许他真是老糊涂了。
“也只是他们说几句闲话,又有谁敢当面说。再说,其实很多人早就知道了,我不在乎了。”
九信脸色凝重,起身为他杯中续水,然后站得笔直,开口叫一声“爸”:“可是我在乎。不错,是很多人知道,但是没有真凭实据,母亲已经去世,你不承 认,我不承认,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但是如果这个孩子姓陈,就是送了把柄给人抓,坐实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既是父子,以后种种,都是无私有弊,浑身是嘴都说不 清。其实姓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你知道他是你孙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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