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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过不多久她到窗外张望,说道:“好了,小杨来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开窗帘春。

果然看见街角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小杨。姬娜喃喃自语:“真伟大,怎么可以站那么久不累?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久些不知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来陪左文恩,也许他们会搭起帐篷,就在街角那里聚居,烧东西吃,听音乐,从此发展成为一个小镇。

文思实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他离开。

也许滕海圻可以来把他接走。

也许警察会劝谕他离去。

小杨上来,问姬娜借一件比较暖和的衣服。

我听见他同姬娜说:“他不肯走,除非韵娜叫他上来。”

“那么你去请他上来,叫他喝杯热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装一杯下去给他。”姬娜说。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一软,就前功尽弃,因此熬住不发一言,双目盯住一本诗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过今夜,一定会倒下来。”小杨愤愤地说,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飞箭射杀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说,“我不信他是铁打的,这样站到几时去?韵娜是不会软下来的,我太清楚她。”

“韵娜,你跟我说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开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让他做一个明白鬼。”小杨怒气冲天。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会被你们弄得那么复杂?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纠纷,你们别理闲事好不好?”我大声叫,“滚,滚!”我的声音颤抖着,眼泪汩汩而下。小杨逼我,“为什么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泪,背着他们良久,转过头来,我说:“我出去住。”

“韵娜,算了,你饶了自己吧。”姬娜说,“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说一声,叫他死了这条心。”

“不去。”我回房间去。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杨气愤地离开。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个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实在说不出的苦。

隔许久许久,姬娜说:“他还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说:“下雨呢。”

我不响。

“下大雨。”姬娜加重语气,“他成为落汤鸡,恐怕会得肺炎。”

我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来,顺手抄起一把伞,便冲下楼去。

他看准我一定会下去见他。

姬娜说得不错,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并没有与他说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叫司机开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见为净。

不然的话,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会找到这里来,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来。

文思没有。滕海圻却找到我。

他咬牙切齿地骂我:“你会落蛊还是怎么的?害得左文思这样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电话。

全世界都把我当罪人。我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一股勇气,觉得这是去见左文思的时候。

我们两个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样,我认为我要同他摊牌,他要做个明白鬼,就该让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决心,握紧拳头冲上去,心头热烘烘。

这条熟悉的小路,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楼梯,他住在三楼,我知道。

我伸出手来按铃,又怔住。

告诉他我的过去?我迟疑。

我蹲在他门口,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有女佣出来,看到我,吓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么人?我是天涯沦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会报警。”她以为我是乞丐、流浪汉。

真是报应。

“我走,我走。”我站起来。

女佣没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来,逃回屋内。

我呆呆地站一会儿,也觉害怕。

我是怎么跑来的?我答应滕海圻要离开文思,如果我食言,他会杀掉我,我保证他会。

我被寒冷的过堂风一吹,清醒过来。

我转身就走。

“韵娜。”是文思的声音。我僵住,缓缓侧过头来。

“韵娜,这真是你?”他问,“这真是你?”他扶着我肩膀,把我身子扳过来,“你来看我?”

我与他打个照面,吓一跳,这是文思?双颊陷进去,眼睛通红,头发长长,脸色灰败,我几乎都不认得他。

“我的天,”他说,“韵娜,你都变成骷髅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黄?”他沙哑着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进来,韵娜,进来。”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同我细说。”

我还是摇头。

“我要走了。”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喉咙如塞满沙子。

“这是我这里的门匙,欢迎你随时来。”

我摇头,手一摔,那条门匙落在地下。

“韵娜——”他迫近来。

“你让我再想想清楚。”我说,“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门匙,“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你随时可以来。”

“太危险了。”我说,“门匙不要随处搁。”

“没有关系,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文思苦笑说:“记住,韵娜,这扇门永远为你开。”

我惨笑,奔下楼去。

文思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他不但喜欢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与她约时间,要求见她。

我需要她的意见。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

“韵娜,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着咖啡,有点瑟缩,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现在仍然觉得冷,大约是瘦得太多。

她说:“有两种人减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嗫嚅问:“你认为,我与文思,是否还有希望?”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当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遗憾地说。

“你不会比谁更脏,”左淑东诧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

“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很客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

真的,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

何必单为风光,见人欢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对妻子好,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不必假手别人。阿张深爱姬娜,已经足够。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神情形于色,她立刻发觉了。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你不讨厌他?”

“你运气很好,姬娜,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头一样!”

“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我笑。

她也笑,“我们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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