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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出来的时候,姬娜把小车子开出来等我,阿张坐在她身边,我看看时间,清晨五点,东方露出鱼肚白。

姬娜推开车门,我上车,坐在后座,我觉得要冻僵了,阿张立刻脱下厚毛衣,罩在我肩膀上,他的体温自毛衣传到我身上,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事吧?我们已向医生查过。”

我用手掩着脸,继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

阿张自一只保温壶里倒出杯热茶,“来,喝一口。”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周到的人,接过茶杯,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很久,我说:“为同一个人,同样的手法,同一只手。”

他们呆住,面面相觑,齐齐问:“为同样的人?滕海圻逼他?怎么会?”

我咬牙说:“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阿张向姬娜使一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再问下去。

但姬娜还是说:“一切要等文思康复才能问个仔细。”仿佛遗憾的样子。

我将阿张的毛衣扯得紧紧,萎靡得缩成一团。

朦胧间想到当年走投无路,愤而下此策,身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看着鲜血在水中飘起,如红色的云朵,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只有剜心的痛楚。

我一直后悔轻贱自己的生命,发誓以后都不会这么做。

我在心底把他们的关系整理一下。归纳的结论是如果要自杀,不如杀滕海圻。

六年前我真以为已经杀死他,所以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文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笨。

反反复复的思虑令得我头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面孔朝下,就这样呆着。

我不换衣服也不要吃东西,累了便睡,睡醒便睁大眼睛。这叫做心灰意冷。等到可以起来,又去探望文思。

他比昨日好。

我说:“你看你多傻。”

他凄惨地笑,轻轻地说:“他不会放过我。”

“胡说,他没有这个能奈。”我安慰他。

“他手头上有录映带……照片。”文思轻声说。

他竟这么下流!我呆住。

“公布照片,我就身败名裂,再也混不下去,这个弹丸之地,错不得。”

“他有什么条件?”我说。

“叫我离开你,韵娜,他要我离开你,”文思吃力地说,“叫我永远跟着他,我做不到,我实在不行,我情愿死,我……”他激动得很。

医生过来说:“小姐,他今日情况不稳定,你下午再来吧。”

“文思,你静一晌,我再来。”

“韵娜……”他泪流满面,“韵娜——”

医生一定以为他是为我自杀,很不以为然地暗示我快快离开。

姬娜在门口接我。

我歉意地说:“我一个人不上班,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齐似的。”

“这个时候,说什么客气话?”她不以为然。

“我忘记去看看左淑东。”我扶着车门。

“不用了,她已经出院,”姬娜说,“我刚查过。”

“她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怀疑,“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别管她,来,我们去吃早餐。”

我跟着姬娜走,一点灵魂也没有,彷如行尸走肉。

“文思会康复吧?”

“身体会,”我说,“精神永不。”

“经验之谈。”她点点头,“你们打算怎么样?”

我茫然不知所措。

“文思的性格太懦弱,对于你来说,会是一个负累,你将为他吃苦。”姬娜说。

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时候一脚踢开他。我说:“他需要朋友。”

“最好能把关系固定在友情上。”

我诧异,“这么理智的话都不像是你说的。”

“是阿张的意见。”

“我会知道怎么做。”

“韵娜,你飞机票都买好了。”

“可不是。”但我已经决定不走。

在饭厅坐下,我叫了一碟克戟,把整瓶糖浆都倒在上面,成堆地推入胃口中,那么甜那么腻,我忽然觉得充实,一切有了着落。

吃完之后我抹抹嘴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姬娜错愕地问。

“去找滕海圻。”

“韵娜,你疯了。”姬娜变色,一把拉住我。

“我没有疯,我并不怕他,文思是个有名气的人,他怕身败名裂,我无惧。”

姬娜说:“我求求你,韵娜,请你冷静下来。”

“不,”我很镇静地说,“放开我。”我的语气严峻冷漠,姬娜不得不放开我。

我取出角子,用公众电话打到滕海圻的写字楼去,连我自己都惊异了,原来我一直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原来自上次查电话簿子到如今,几个月间,我一直把这几个数目字刻骨铭心地记着。

来听电话是他本人。据说现在流行没有架子,越是第一号人物越要表示亲善,以示标新,所以他不经女秘书。

我说:“我是王韵娜。”

他说:“好哇,我也正要找你。”声音极之恼怒。

“出来谈谈。”我说。

他冷笑,“约个地方见面如何?”

“好,到文思家里去,那里又静又方便,二十分钟后见。”我挂上电话。

姬娜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我。

“我不会有事的,”我握一握她的手,“你放心,”我笑一笑,“别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看牢我。”

我出门叫街车。

他比我先到,已在掏锁匙,我知道不能在这个关头示弱,也取出一管锁匙。

这对他来说,是意外,但他立刻啧啧连声,“文思这个人,门匙乱给人,将来这所公寓变成以时钟出租的地方,得好好说他。”

是的,不只是我们两人有锁匙,左淑东也有,她也可以随意出入,否则在开头我不会误会她是文思的情人。

“你对文思说话,他未必要听你,他情愿死,也要离开你。”我嘲弄他。

滕海圻转过头来,他面色铁青,咬紧牙关,“你并不爱他,为什么要同我争他?”

“你也不爱他呀,”我冷冷地说,“如果爱他,把录映带与照片交出来。”

“笑话,关你什么事?”他狞笑,“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摄的。”

“当年他几岁?十六?十七?”

“你管不着。”他握着拳头,“他整个人,由我塑造成功,没有我,就没有他,我岂会放他离开我。”

“你这个心理变态的怪物!”我斥骂他。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他瞪着我。

“给文思一个机会。”

“谁会给我一个机会?”他死都不放。

“滕海圻,你如果要把这些秘密公开,你的名誉也会受损,何必连累自己?你不爱文思,也应自爱。”

他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我毛骨悚然,额角青筋暴现,嘴角溅出唾沫星子来。我觉得怯,退后一步。

“我的名誉?”他苦涩地说,“王韵娜小姐,我的名誉,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结,我早已人格扫地。”

“你一走了之,而我,只好与左淑东这种女人在一起,我的妻子、生意、合伙人、朋友、亲人,全都离弃我,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现在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怕什么?”滕海圻说。

我静下来。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一无所有,王韵娜,我甚至害怕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已不是男人,王韵娜,你低估了你的杀伤力,你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你还要自我手中夺去文思?”

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我,我呆木地瞪着他,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来,他面孔上的愤怒、怨毒、憎恨、苦涩、不甘、无奈,丝丝入扣。

我到现在才发觉原来七年前这件事中,根本没有胜利者,我与他都失败,输得倾家荡产,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

他说下去:“我做错什么?我不过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一段关系而已,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觉,事后仍然做他们的标准丈夫,而我偏偏遇着你,你要与我同归于尽!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忍气吞声,乖乖地认命?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忘记这件事算数?你为什么偏要我好看?”

他喘口气,“你这个贱人,蛇蝎一样,谁沾上你谁倒霉,如果你不碰文思,文思到现在还是好好的。”

他把所有的话反过来说,黑的说成白,白的说成黑,却又自以为再正确没有。是世人对他不起,不是他亏欠世人。

他疯了。

我心内闪过一丝恐惧。他早已疯了。

我颤声说:“滕海圻,一切还不太迟,放过文思,也放过你自己,世人哪有你这样的笨人,自身跳进粪窖,希望溅起的污物能飞溅到你的敌人身上?最终污秽的是你。”

“我不管,我要与他同归于尽。”他大叫。

“他不会与你同归于尽,无论如何,我会与他在一起。”

“那么叫他等着在小报上看照片吧。”滕海圻说。

“滕海圻,不要伤害他。”我说。

“只要他回到我身边,我永远不会公布这项秘密。”

“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他不再爱你,滕海圻,你这所作所为,跟一个妒忌的疯妇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扑上来,抓住我的咽喉,“我恨你。我恨你!”

我没料到他会失却神智,一时间避不开,他力大无穷,双手渐渐收紧。

我渐渐闭气,耳膜嗡嗡响,心内一片宁静,听见自己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我两只手乱抓乱舞,完了,这次我完了。

刚在紧急关头,忽然听见有人喝道,“放开她,再不放,我要不客气了。”

我喉头一松,我萎靡地倒在地上。

我想张口说话,已经不能够,只可以发出哑哑声,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但我听到左淑东的声音。

“你连她都不放过?这么多年,你叫一个少女活在陰影中,到今日还不放过她?”

原来她是同情我的,我靠在墙角,原来这世上还有同情我的人。

滕海圻没有出声。

我睁开眼睛。我明白为什么滕没有声音。

左淑东手中握着一管槍,她的食指紧紧扣在机关上。

“不,”我伸出手,“不——”但是发不出句子。

我想说:一切都要付出代价,别别,千万别轻率。

我挣扎着爬起来。

只听得左淑东叫:“坐过去,坐到远远的!”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

“把锁匙扔过来!”她继而说,“别以为我不会开槍,别以为你才是唯一一无所有的人。”左淑东声音中的怨恨与他不相伯仲,“你利用我,你用我的钱,用我的身体。你给我一个幻觉,使我以为苦尽甘来……”她说。

“你连最低限度的尊严都不给我,你连世上我唯一爱的人都要害死——”左淑东越说越激动,手指不知什么时候会得扣动机括。

她一个字一个字似吐钉子似的自牙齿缝之间迸出控诉,恨,全是恨,恨得筋疲力尽,恨得全身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恨得巴不得扑向前去,抽敌人的筋,剥敌人的皮,而最可怜的是,曾经一度,敌人与敌人是相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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