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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玫瑰再见(3)(2)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结识个女朋友。”

我不响。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与你老爹拼个你死我活。”

“跟罗德庆爵士争?”我问,“他现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么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为我是罗某的儿子,我还借他的荫头呢,我去与他争?鸡卵碰石卵。”我说。

“那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忘记那女人。”庄说。

“你若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天下没那么容易的事。”

“这种‘懿’派女郎一生难逢一次,你认命算了。”

我没精打采,“什么叫‘懿’派?”我问。

“慈禧太后叫懿贵妃,懿字拆开是‘一次心’,见一次,心就交与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个女郎叫什么名字?”老庄问。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分别?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庄说,“一朵玫瑰……”他沉吟着。

我们这两个千古伤心人,早该住在一堆。

“你现在跟什么人相处?”庄问,“你两个姐姐很担心。”

“跟金发的莉莉安娜贝蒂妮妮南施。”

“她们是干什么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弃,“大概是学生吧。”

“她们可知道你的事?”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说那么多?”我搁起双腿。

“你是存心堕落,我看得出。”庄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我仰起头,干笑数声,“你还不是一样?”

“我倒已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我大大惊异,这个意外使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苦。

“你,庄国栋?你找到女朋友?”我说。

“是。”

“你一定要让我见见她。”

庄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乱找一个就交差吧?庄,告诉我,她长得好不好?”

庄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问。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一位……她则是同类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样,也爱打扮,爱享受,不过表现得含蓄点。她也喜欢在事业上大施拳脚,占一席位置,出风头,轧热闹,精明中又脱不了女人的傻气,她的聪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气质状,另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对方的家底身世……但我们到底是活在现实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个可爱的女郎。”

我又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没有权势、名利、物质得失,她全心全意地爱我,她心中只有我。”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明白。我说:“或许那是因为她当时十分年轻的缘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裤。”

“不,我知道她这脾气是不会变的,她爱我,她爱我。”

“是是,她爱你,她爱你。”我无法与他争,“你比我幸运,至少她爱过你。”

庄苦笑,点起一支香烟。

“至少你现在有了新人,”我说,“小王子说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可是自她别后,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庄说。

“总在过。我们说说你的女友。”我说。

“啊,是,”庄的表情又温柔起来,“她很好,-嗦,但脾气很臭,很倔强。她非常爱我,愿嫁我为妻,逼我戒烟,劝我上进。”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劝我戒烟,笑死我,脱不了那个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换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鸦片,她爱你也就是爱你。”

“对了。”庄拍案叫绝,“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黄玫瑰,她嫁我父亲,可不是为他是亿万富翁,他有爵士头衔,她是个完全不计较的女人,只是爱他,所以当日就嫁他了。而父亲,父亲值得女人仰慕倾心的质素实在太多,无论人们怎么想,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幸运的父亲找到了她。

老庄深深抽烟。

现在的女人,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与男人争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可是你让她拿出一半的家用来减轻男人的负担,她又不肯,你不给她做事 呢,她又没安全感,处处要表示她有生产能力,生产价值,家里面婢仆如云是一件事,她拼死命要坐写字楼做妇女界先锋,非搞得丈夫要汤没汤、要水没水不显得她 重要。

现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们鬼混,不兴结婚之念。

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美貌,随即令人念念难忘的却是这种失传的美德。

“我请吃饭,我们到夏蕙去。”我说,“我们开香槟庆祝,我穿礼服。”

“谢谢你,震中。”

“老庄,我这辈子,注定再没机会震撼中华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说。

“你是个懦怯鬼。”

“那总比做跳楼鬼好。”我悲哀地说。

“说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诺言,把最好的小礼服取出来,约好了庄与他那一半,订了位子,据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穿着漂亮,有学识,中英文都不错,又会一两句法文,运用得非常滑溜,什么“红楼梦是一本Romanac1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适久居,年期满了不知如何,只好当它是pied-a-terre”之类。

多么闷的一个女人。

俗死人,丝毫没有灵魂,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拼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优点。

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出来,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

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强人自居,嗬嗬嗬,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强人!

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到唐人街去挑选,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

我伤透了心。

老庄点起了香烟。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为很幽默地说:“你这个坏孩子,整天吸烟,像支烟囱。”

我忍不住闲闲地说:“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也不会独身至今了。”

“你认识庄那么久,总知道他的过去。”她非常有兴趣,“他到底结过婚没有?四十岁的人了。”

“他是老处男。”我说。

她:“别开玩笑。”

我:“谁开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过去之事何必计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过去与你没有相关,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叫我一会儿出去,立刻被车撞死。”(悲惨地)

她不响了。

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整瓶搁下。”然后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

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乐呵呵的,分外凄凉,“喂,震中,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唱你听。”他的兴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吗?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听,这是一首时代曲。”他张大嘴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听得我呆住了。

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缠绵。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皱上眉头:“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下了断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女友说:“我们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掏半日,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与他先走。”

“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我开车送你们。”她忽然变得很大方,并没有生气。

是,老庄说得对,她有她可爱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来。

我们三人苦苦挣扎,到了家里,老庄已不省人事,我则勉强大着舌头说话。

我跟她说:“你睡我房间,我到客厅沙发去睡,你也别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闻到咖啡香。

我刚在想,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庄国栋。

“老庄,”我揉着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来,“你要与她结婚吗?”

他叹口气,“或者再过一阵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

“可是你不爱她。”我说。

“这有什么稀奇,”庄朝我瞪着眼,“你跑出去街上站着,叫爱妻之人举手,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看着天花板。

“看开一点。”他说道。

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

庄去上班后没多久,小姐姐驾车来看我。贵妇,戴大钻戒,披银狐,浓妆。

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问她:“脸上这些粉是永久性的吗?会不会剥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罗震中,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认不讳,“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赌。”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小姐姐问。

“不怎么办?”我说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么?”

“震中!”

我低下头。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小姐姐,我觉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

“他们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虽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叹口气,“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过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

“狗口不出象牙!”她骂,“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隔了一会儿我问:“爹爹那边有消息吗?”

“有,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

“还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

“他对你失望。”

“还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还有呢?”

“没有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迟疑一下,“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见到了。”

“什么?”

“爹爹要带她过来,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由爹爹驾车,逐个国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

“她要来?”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失去控制。避都避不开,我避不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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