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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马逸迅涨红面孔。

待同学走了,安真转过头来问:“他们为什么那样说?我是那么霸道的人吗?”

马逸迅看着安真的苹果脸,忽然温柔地说:“你这蠢女。”

“什么,你说什么?”安真笑着把一本笔记簿朝他丢过去。

放学,马逸迅替她补习完毕,安真带着茅塞顿开的快感回家。

经过二楼,看到人影一闪。

她警惕地轻喝:“谁?”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是安真吗?”

“是,你是谁?”

“我是芝兰的朋友甄子谓。”

他自楼梯后走出来。

呵,长得真是英俊,皮肤金棕色,不像是纯种华人。

安真诧异,“芝兰叫你在这里等?”

他笑答:“是。”

“为什么不到二楼她家去?”

这甄子谓倒也老实,“芝兰的家人不欢迎我。”

安真掏出一楼锁匙,开了空屋的大门,“你不介意的话,请进去等。”

叫人看见了,特别是房东车先生,可能会召警。

“谢谢你。”

安真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芝兰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真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芝兰说过,如果墙有耳朵……这个黄昏,它一定会听到情话绵绵。

安真一边抄笔记一边咕哝;年轻情人,有什么地方可去?双方家长都不赞成子女谈恋爱,戏院、咖啡室,都不能久留,偏偏他们又有说不完的话。

天快黑了,芝兰上来找安真。

“一起去吃猪扒饭。”

安真笑,“功课忙,我不去了。”

“谢谢你,安真。”

安真似有预感,“芝兰,你小心点。”

芝兰笑而不语。

“忻伯身体如何?”

芝兰凄然答:“医生说只不过等日子罢了,半夜,时常听见母亲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爱莫能助,低下头来。

“日后,她打算返回内地靠亲戚,我绝对不会跟她回去。”

安真冲口而出:“那么,同甄子谓结婚吧。”

芝兰忽然伸出手来,拧一拧好友的面孔,“你真可爱。”

安真当然听出语气中的贬意,可是不明白芝兰为何揶揄。

这时,车先生咳嗽一声,“谁,谁在门口?”

芝兰连忙说再见。

那甄子谓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后,他俩拉手离去。

安真只想好友快乐。

过两日她看到母亲与忻太太说话。

忻太太长年累月穿着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剧主角。

安真知道母亲可以说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们絮絮谈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泪。

随后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医院去了,芝兰终日不在家似不甚关心父亲病情。

安真说:“她不是麻木,她只是逃避。”

车太太不以为然,“做女儿应当侍候父母,安真,你不会弃父母不顾吧。”

安真连忙握住母亲的手,把脸贴上去,“噫,我要缠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为我带孩子,好让我放心发展事业。”

车太太笑了,“真一样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兰去饮冰室。

两人叫了菠萝刨冰,安真说:“多陪陪母亲。”

“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怎么会,世上只有母女最亲密。”

“因升学问题吵过一场,以后无话。”

“你盼望升学?从来没与我说过。”

“安真,好羡慕你仍然同十二岁时一般纯真。”

安真跳起来:“幼稚,你是说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赞美你。”

“马逸迅也那样取笑我。”

芝兰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们手都没拉过。”

芝兰又笑。

安真问好友:“芝兰,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终会过去,请忍耐一下。”

“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记’写下的格言吗?”

安真气结。

“我与你不同,安真,我与父母不和,我只觉得我需要的他们无法供给我,我不满现实,我虚荣,我愿意出外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兰,危险。”

“顾不得了,总得拿东西去换。”

“你说得似一场赌博。”

芝兰叹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烦。”

尽管父亲垂危,忻芝兰仍然穿着大篷裙与极高的细跟鞋在楼梯间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车炳荣收到一封挂号英文律师信。

他读过一遍,皱起眉头,不放心,叫女儿:“安真,过来,把这信读一次。”

安真说:“是。”

一边读一边变色。

车太太过来问:“什么事,告诉我呀。”

车炳荣答:“业主通知我们,年底之前要收回缆车径一号。”

“啊,终于要搬了。”

车炳荣说:“已经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蓦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处。

车太太摊摊手,“要准备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学。”

安真感激不已,也许,芝兰所欠缺的,就是父母这一份关怀,忻氏夫妇自顾亦难。

“山上租金贵。”

谁知车先生笑笑说:“谁说租,趁早买下来是正经,地皮会一年比一年值钱。”

他们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说一声。”

“他们……”

“太太,我们只能顾自己,近半年他们也没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讨。”

车太太黯然,“也只能这样。”

安真咳嗽一声,“芝兰可否暂住我们家……”

这次连车太太都摇头,“安真,她对你没有好影响。”

安真不出声。

她看着母亲把业主收楼的消息告诉忻家,忻太太却意外地沉着,只“嗯嗯”地应着,彷佛是别人的事,又似苦恼已够多,再多一件亦无所谓。

安真从露台看出去,同母亲说:“业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车太太没有回答她,她正聚精会神研究新居间隔。

马逸迅在课室外等安真的次数渐多。

有时手上还拿着安真爱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么地方住?”他挺关心。

“是一幢叫福宁台的大厦。”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福庆楼。”

安真倒有点高兴,但她仍然舍不得缆车径。

“等等,冰淇淋溅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为马逸迅会用手帕替她揩掉,谁知那小马做了一件令她惊怖战栗的事。

他忽然趋近她,伸出舌头,把她鼻尖上那点奶油舔去。

安真只觉一丝麻痒,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来,扔下冰淇淋以及书本笔记,发疯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来,一时不敢见母亲,用锁匙开了二楼大门,进洗手间,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红,然后,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发呆。

可怕,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兽般冒犯她,她还一直把他当好人。

出了一身热汗的安真渐渐安静下来。

她忽然听见极轻俏的咕咕笑声。

安真霍地站起来,“是你吗,芝兰,你一直在这里?”

她逐间房间找过去,但二楼空无一人。

纯是她的幻觉,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墙会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安真才走上三楼回家。

车太太看见她,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马逸迅把你笔记本子送回来。”

安真犹有余悸,“他走了没有?”

“稍坐一会就告辞了,”车太太微笑。

“非常有礼,伯母前伯母后,十分关心你。”

安真不出声。

“我问了他几句,他家里三兄弟,两个哥哥都是专业人士,父亲是建筑事务所东主,母亲是真理女中校长,虽然是广东人,却不算高大。”

哗,短短几分钟把人家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齿的说:“求学时期,我不会交男朋友。”

车太太轻轻说:“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会先努力功课。”

“女孩子做书虫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说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笔记里夹着一封信,用英文书写,措辞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并且要求安真给他一次机会,他以后一定守礼。

但是,他也陈情:“是你那俏丽天真似幼儿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来,是我未能克制诱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说我品学皆优,不知为何这次失态,乞请原谅。”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亲时时来搜她房间,做得颇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无吸缰类,万一看到这封信就麻烦了,她是否原谅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兰,把心中烦恼尽诉。

芝兰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样。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个月。”

安真愕然,“这有什么关系?”

她指着安真,“你的内分泌同八岁女童毫无分别,奇哉怪也。”

安真气结,“依你说怎么办才是?”

“他很喜欢你,想趁势吻你一下,也属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错了他。”

芝兰又笑,“一时也与你讲不通,你别小题大做,明日见了他,

处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诉教务主任。”

“拜托你!”芝兰笑得滚倒在旧沙发中。

她好似浑无烦恼。

“芝兰,你们家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摇摇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可是声音里有一丝外人听不出的凄惶。

“芝兰——”

“安真,我们且说些开心的事。”

“芝兰,别忘记到福宁台来探访我。”

“真是个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宁台,于是福寿康宁。安真,你是前生修过的一个人。”

“芝兰,近日你说的话我都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紧,不影响我俩友谊。”

“芝兰,为什么这阵子不见甄子谓?”

“航空公司调他到星马工作,三个月后回来。”

“你与他——”

芝兰忽然趋到安真身边,轻轻讲了几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惊,用手掩住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芝兰微笑,“所以,只有你还是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

第二天一早,车炳荣特地出去买了张报纸,放在桌子上,笑着与

妻子说:“现在要叫他简老板了。”

“这就是他创办的报纸吗?”

“我已向报档订阅,一定要捧场。”

车太太说:“啊,叫港报。”

“看不出一个文人有那样的魄力,安真,记得简先生吗?送武侠小说给你那一位。”

安真过去打开报纸,第一版新闻图片惊心动魄,安真本来在吃早餐,一块包硬是哽在喉咙咽不下去。

新闻图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被军装警察似狗般追赶,抓上警车,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粮食给这批难民,他们抢到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车太太哎呀一声,握紧丈夫的手。

车炳荣低声说:“幸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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