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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一个人搬了出来住,家具很简单,大概只得一张长沙发,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时间她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加冰,看电视新闻,极少应酬,也没有亲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业上三级跳。

她时时深夜还在公司钻研工作,是第一个向老板建议引进计算机的职员。

老板出动,“你到美国去看看。”

“我想带一个人去。”

“你说好了,我事先批准你。”

“行政部,李嘉平。”

“两个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帮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与男同事出差,同等职位,他们都故意把女同事当秘书差来差去,最好帮他冲咖啡听电话。

新来的营业部主任叶子梁不知就里,趋向前说:“安真,我在纽约有熟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计算机系讲师,我介绍给你-”

说着一只手无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们全部变色,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只听得安真冷冷说:“请把你的手拿开。”

“啊。”叶子梁无地自容,连忙缩手。

安真低声说:“记住,以后把手放进口袋里。”

她转头离开会议室,反应如此过激,出乎意料。

叶子梁满面通红。这时,有同事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板这时转过头来低声说:“同事们各人有各人脾性,总得互相迁就,才能和睦相处。”

众人见上头如此护短,只得唯唯诺诺。

从此以后,叶子梁及其它男同事远远躲着车安真,反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说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红人。李嘉平成为车安真的联络官,她人缘好,口齿伶俐,擅长谈判、商洽、交涉,车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问她:“车安真是否极难相处?”

嘉平否认辟谣:“没有的事,她聪敏、理智、能干,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建筑师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够大事化小,冷静心理,无论多大压力都不转嫁下属,确是人才。”

“哗,赞不绝口。”

“事实如此。”

“听说……而她又这样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们管不到,对于升得快女同事,总有谣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板大腿上过日子,就是擅用巫术。”

同事见嘉平滴水不进,也只得噤声。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为她能干。

一年前,她初来香江实业报到,新人,略觉彷徨,中午没有出去吃饭,留在公司,顺便听电话,有人找车安真则师,分明是接线生给错分机,她却不厌其烦尽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户的问题。

下午安真回来,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轻的她一抬起头来,安真便吃一惊,芝兰二字差些冲口而出。

那双大眼睛与尖下巴与忻芝兰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大抵她们美人都有这个特色,但是年纪不对,芝兰比安真还大一岁半岁,那有这样年轻。

她轻轻问:“你是李嘉平?”

安真并没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从此让嘉平负责她的户口。

她带嘉平到纽约,两个人马不停蹄收集资料,参观人家的计算机系统,联络有关工程顾问,忙足一个星期。临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让她去百老汇看歌剧及购物。

嘉平恳求:“车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没有兴趣。”

“我已买了两张‘耶稣基督超级明星’的黄牛票,并且托人订了俄国茶室首樱逛罢大都会博物馆,就到第五街看橱窗,你说如何?”

“嘉平你可做带街。”

“如不满意,你可随即撇下我。”

节目安排得好极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爱,不用上司出声,服侍周到。下午她们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石级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说:“每次到纽约我都来看看,这座庞大的恐龙骸骨。”

安真问:“第一次来是几岁?”

嘉平想一想:“十岁吧,父母带我参观完尼亚加拉大瀑布,南下纽约。”

可见出身甚好,家境不错。

“你觉得我们这次出差,结论如何?”

李嘉平毫不犹豫地答:“公司必须计算机化。”安真点点头,忽然她又问:“在你心目中,感情与工作,轻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说:“车小姐,我不妨坦白对你说,国际荣誉与如意郎君之间,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安真回味她的话,微笑说:“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车小姐?”

安真答:“良缘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满三十,还早着呢。”

“嘉平与你说话很有趣。”

“时间到了,去观剧吧。”

路过小贩档摊,李嘉平买了好些T恤回去分赠同事,安真只在一边袖手旁观,她从来不懂这些。那套吵闹的歌剧,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认主的环节上盹着了。嘉平不禁好气又好笑。这皮肤白皙,样貌娟秀的建筑师正当盛年,却满怀心事,事业成功只带来自信,却没有多少欢乐。

安真做梦了。她回到缆车径二楼梯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兰。”她轻轻呼唤。

听芝兰转过头来,“安真。”

她俩紧紧拥抱。

“安真”芝兰轻轻说:“我无家可归。”

“你放心,芝兰。”安真肯定地说:“我有能力,由我照顾你。”

突然惊醒,发觉剧院已曲终人散,只余嘉平坐在她身边吃冰果糖。“发生什么事?”她擦掉眼角泪水。

嘉平点头,“你醒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随时睡得着。”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会提着这个老字。”

“女人几岁算老?”“三十五吧,已经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谁理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真机灵聪明。

她俩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去。

之后车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连私事也找她帮忙。

安真请她出来,把她带到缆车径一号。

嘉平意外,“哪个业主打算入这种货?包蚀本。”

“我。”

嘉平讶异,“你?车小姐,这幢旧屋一无是处,又近学校,吵得要命。”

“我想买下来投资收租。”

“不是好选择。”

“我童年在这里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丰富。”

“你到建筑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决定买它。”

安真笑,“还得看银行愿否借贷。”

嘉平也笑,“我立刻着手做。”她抬头打量老房子,只觉古味盎然。噫,煤气灯下不知多少情侣在此吻别。安真说:“走吧。”嘉平依依不舍,“这种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轻轻说:“现在不知谁住在这里。”

嘉平想起来,“对,车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么事?”

“终于通过男女同工同酬,并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请房屋津贴。”

“呵!真是大跃进。”安真不胜欢喜。

“这条规则通过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是多么不公平。”

安真不语。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么王张玉珍、刘黄美娴、区李青萍,将来不知会不会改一改。”

“别嚣张,当心嫁不出去。”“是,都说我们又丑又骄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们自己又笨又无能。”在她那年纪,根本不担心别人的看法。

车安真着手买入缆车径。区家后人仍然不愿团结,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应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经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价太低……足足纠缠一年多,安真当一件嗜好来做,人家集邮,她为缆车径谈判。终于,区家觉得她够诚意,态度转变。

嘉平借到图则,影印给安真看,“车小姐,现在是买下这幢老房子的时候了。”

“请说你的理由。”“听讲新世界想买下华南书院那块地皮改建商场,届时把斜坡铲平,连缆车径面积会大很多。”

“啊。”“转一转手必有所获,近水楼台,机不可失。”

安真不出声,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赚钱,她想买下缆车径不是这个意思。交易终于完成,安真始终没见到神秘的区氏后人,他们只派律师代表,那年轻的聂律师已是第二代为区家服务,他好奇问:“听说车小姐你童年时住缆车径。”

“是。”“是令尊怀念老房子吗?”“不,是我自己。”

聂律师微笑,“幼时我曾拥有一只会亮灯泡的摇摇,至今我还在寻找,车小姐的魄力较大。”

安真欠欠身,“你说的那种摇摇,东京银座有小贩摆卖。”她不愿谈私事。聂律师本想攀谈几句,可是见车安真双臂护住前胸,面孔略为向上,身体语言明显表示不假以辞色,他只得适可而止。

安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付出所有积蓄,加上欠银行一大笔,她想他们不会赞成。拥有这所老房子叫她高兴,她逐户参观,租客很守规矩,公众地方维持得十分整洁,忽然之间,一只玳瑁猫轻轻走出来,抬起圆面孔,咪呜一声。

安真轻轻说:“芝兰,如果你要回来的话,一定认得路,这是你住过的老房子。”

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自楼梯间转出来寻猫。安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见是陌生人,机灵地退后一步,不愿回答。安真蹲下来,“你叫芝兰。”“不。”“那么,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谭穗珊。”女孩的家长唤她:“珊珊,你同谁说话,还不回来做功课。”

新世界要在三年后才商洽收买缆车径,可是,被车安真拒绝了。地皮面积不够大,发展商只得放弃计画,华南中学始终存在,每日上课或是放学的时间到了,铃声震天似响。

就这样,岁月自指缝间流过。

现在,是卓羚住在缆车径一号三楼。

一个偶然机会,她看英文报分类广告,发现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时分顺路一看,立刻钟情。

那时,都会已成形,经济刚起飞,屋价租金已经开始上涨,人心向上,生气勃勃。

卓羚立刻决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学生回流发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带,听上去够高贵,满足了年轻人虚荣心,供不应求。

连经纪都说:“卓小姐好头脑,把二楼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赚。”

三层楼间隔差不多,卓羚实时选择住三楼:每天走楼梯当运动,维持身型苗条。

经纪笑,“如今时兴怀旧,相形之下,新大厦的确挤拥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欢。”

卓羚点点头。

打开二楼门,卓羚忽然说:“有煤气味。”

经纪讶异,“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为用电,根本没有煤气管子。”

卓羚再缩缩鼻子,果然,煤气味渐散。

她问:“会不会是墙壁吸收了气味又缓缓放出来。”

经纪笑,“卓小姐讲得好不有趣,那岂非连日月精华也在墙里。”

墙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欢的颜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丽叶那样伏在栏杆上问他,“罗密欧呀罗密欧,你为什么偏是罗密欧。”

卓羚爱煞这层旧楼。

她立刻签了两年租约。

忽然她抬起头来,“谁?”

经纪愕然。

卓羚问他,“你可有听到哭声?”

幸亏是个艳陽天,否则吓坏人,“是隔壁中学传来的声响吧。”

“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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