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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

我捧着头。

“你腕上是什么?”

“呵,”我低头。

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

“很特别。”老张说。

“是。”

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

“——你在想什么,子君?”

“没什么。”

“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

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

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

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

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温书?”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

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学生胆敢与老师争持,这年头简直没有一行饭是容易吃的。

平儿说下去:“她是新来的,头一次教书,有什么资格教五年级?顶多教一年级。”

我听得侧目,明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笑,但也骇笑起来。

五年级的小学生,因他们在该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厕所饭堂的地头他们熟,竟欺负起老师来了。难怪俗语云:强龙不斗地头蛇,人心真坏。

“她只配教一年级?”我反问。

“是,她不会教书。”

我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级与五年级有何分别?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阶级之别,五年级简直太了不起。我联带想到布朗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样貌,可是他一见可林钟斯,还不是浑身酥倒,丑态毕露,原来阶级歧视竟泛滥到小学去了,惊人之至。

我问:“你要求什么?换老师?换学校?没有可能的事,老师声音陌生,多听数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说:“我去跟校长说说。”

“算了吧,”我转向他,“就你会听小孩子胡诌。坏人衣食干什么?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饭吃,得过且过,谁还抱着作育英才之心?连你史医生算在内,也不见得有医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顿抢白,作不得声。

“你,”我对平儿说,“你给我好好念书,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来。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补习英文?”

“街上补习老师五百元一个,何劳于我?”

“你是他母亲。”涓生拿大帽子压我。

“你当我不识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尽责。”

我笑笑,“你这激将法不管用。”

“你一日连个把小时都抽不出来?”涓生问我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这时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我取起手袋。

“铁石心肠。”史涓生在身后骂我。

我出门。

史家两个佣人都已换过,我走进这个家,完全像个客人,天天叫我来坐两个钟头,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烦,可是当我一切以丈夫孩子为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感激我,我还不如多多为自身打算为上。

当夜我梦见平儿长大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长着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环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沦为乞丐,我大惊而叫,自床上跃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这个恶梦,我还是替平儿补习吧,耍什么意气呢。

待我再与史家联络的时候,老太太对我很冷淡,她说:“已请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劳你了。”

我很惆怅。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

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立过,一半要自己负责。

安儿写信来:“……翟叔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

没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我想写张支票还钱给他,又怕他误会我是故意找机会搭讪,良久不知如何举棋。

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是感叹恨不相逢青春时。

三十六足岁生日,在张氏作坊中度过。

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

老张在向我报导营业实况。据他说来,我们的货物是不愁销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来,子群叫我上她那儿吃饭。安儿寄来贺电。

不错呀。我解嘲地想:还有这许多人记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终于活到三十六岁,多么惊人。

“我把图样跟一连串中等时装店联络过,店主都愿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来。

“看!小姐,华伦天奴精品店对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会有兴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与你会沦落到摆地摊。”我闷闷不乐。

“你可有去过海德公园门口?星期日下午摆满小贩,做够生意便散档,多棒。”

我说:“是的,真潇洒,我做不到。”

“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

“是的。”我承认,“我只需要一点点的安全感。”

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

“我?”

“你生日,不是吗?”

“你记得?”

他摆摆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

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

“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

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

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騷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

“子君?”是个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

“在香港。”

“你到香港来?干什么?”

“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

“是的是的。”

“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实我是来做生意。”

“是的。”

“我们可以见个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

“你住哪里?”

“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

“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

“旗杆那里?”他问。

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

放下话筒,简直呆住。

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

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

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

翟君来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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