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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欢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儿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地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颔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二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褥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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