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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陽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地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地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家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间:‘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地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咸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咸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

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场,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陽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地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额头前粘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分的聪明,过分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遍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边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革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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