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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槍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陰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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