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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 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 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地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陽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陽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 怀念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纪。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 的事。”

他静静地听。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

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

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

“他是我的儿子!”

“他逃不了,他会回来。”

“让我见他。”

“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对不起,我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错误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你在这一年内见过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脏可以负荷。”

“他是我的儿子。”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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