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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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