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天(4)
“你妈妈来找你了。”
他把银行存折里的三千元取了出来,这是他全部的积蓄,拉上我去了我们这个城市刚刚开业的也是规模最大的购物中心,准备给我买上一套名牌西装。他认为我应该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那样,体面地去见我的生母,让我的生母觉得,二十二年来他没有虐一待我。我父亲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没有离开火车站的区域,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气派的六层购物中心,眼睛东张西望,嘴里喃喃自语说着富丽堂皇,富丽堂皇啊。
购物中心的一层是各类品牌的化妆品,他使劲呼吸着,对我说:“这里的空气都这么香。”
他走到一个化妆品柜台前询问一位小一姐:“名牌西装在几楼?”
“二楼。”小一姐回答。
他意气风发地拉着我跨上手扶电梯,仿佛他腰缠万贯,我们来到二层,迎面就是一个著名的外国品牌店,他走过去首先看了看挂在入口处的几排领带的价格,他有些吃惊,对我说:
“一根领带要两百八十元。”
“爸爸,”我说,“你看错了,是两千八百元。”
我父亲脸上的神色不是吃惊,是忧伤了。他囊中羞涩,木然地站在那里。此前的日子里,虽然生活清贫,因为省吃俭用,他始终有着丰衣足食的错觉,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贫穷。他不敢走进这家外国名牌店,自卑地问走过来的导购小一姐:
“哪里有便宜的西装?”
“四楼。”
他低垂着头走向通往上层的手扶电梯,站在上升的电梯上时,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他低声说当初我要是没有从火车里掉出来就好了,这样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 很多。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知道我生母是享受副处级待遇退休的,我的生父仍然在处长的岗位上。其实我的生父只是北方那座城市里的一名小官员而已,但是在他心目 中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
四楼都是国内品牌的男装,他为我购买了西装、衬衣、领带和皮鞋,只花去了两千六百元,比一根外国领带还便宜了两百元。他看到我西装革履的神气模样 后,刚才忧伤的神色一扫而光,丰衣足食的错觉又回来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缓缓下降的手扶电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二层广告上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男子,说 我穿上西装后比广告里的那个外国人更有风度,然后他感叹起来,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我西装革履,我们来到我生母住宿的那家三星级宾馆。我父亲走到前台询问,前台的姑一娘一说我生母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可能去电视台了。前台的姑一娘一显然知道我生母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们就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候我的生母,这张棕色的沙发开始黑乎乎了,坐过的人太多,已经坐出了很多的油腻。我正襟危坐,担心弄皱我的西装,我父亲也是正襟危坐,也担心弄皱他的崭新制服。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我们认出了她,立刻站起来,她注意到我们,站住脚盯着我看。这时候前台的姑一娘一告诉她有人在等她,这位姑一娘一的 左手指向我们。她知道我们是谁了,虽然她和我父亲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车站找了我父亲,那时候我们正在购物中心,她没有找到我 们,她见到了郝强生,郝强生详细告诉她,杨金彪是怎样把我抚养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读的大学,她坐在我的宿舍里,向我的同学仔细询问了我的情况。现在她浑 身颤一抖地走了过来,她盯着我看,让我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扎进了我的脸,她走到我们面前,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她十分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问我:
“你是杨飞?”
我点点头。
她问我父亲:“你是杨金彪?”
我父亲也点点头。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和你哥哥长得太像了,个子比你哥哥高。”
说完这话,她突然向我父亲跪下了:“恩人啊,恩人啊……”
我父亲赶紧把她扶到黑乎乎的棕色沙发上坐下,我生母哭泣不止,我父亲也是泪流满面。她不停地感谢我父亲,每说一句感谢后,又会说一句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感谢我父亲的大恩大德,她知道我父亲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婚姻生活,她声泪俱下地说:
“你为我儿子牺牲得太多,太多了。”
这让我父亲有些不习惯,他看着我说:“杨飞也是我的儿子。”
我生母擦着眼泪说:“是的,是的,他也是你的儿子,他永远是你的儿子。”
他们两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后,我生母抓住我的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她语无伦次地和我说话,每当我回答她的话时,她就会转过头去欣喜地告诉杨金彪:
“声音和他哥哥一模一样。”
我的相貌和我的声音,让我生母确信是她二十二年前在行驶的火车厕所里生下的孩子。
后来的DNA亲子鉴定结果证实了我是她的儿子。然后我陌生的亲人们从那个北方的城市赶来了,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姐姐,还有我的嫂子和姐夫。我们 城市的电视和报纸热闹起来,“火车生下的孩子”有了一个大团圆结局。我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样,在报纸上看到自己勉强的微笑。
好在只是热闹了两天,第三天电视和报纸的热闹转到警方扫黄的“惊雷行动”上。报纸说警方在夜色的掩护下对我们城市的洗浴中心和发廊进行突击检查,当场抓获涉嫌卖一婬一嫖一娼的违法人员七十八名,其中一个卖一婬一女竟然是男儿身,这名李姓男子为了挣钱将自己打扮成女孩的模样从事卖一婬一,他的卖一婬一方式十分巧妙,一年多来接客超过一百次,竟然从未被嫖一客识破。这是新闻的焦点,电视和报纸的兴趣离开了“火车生下的孩子”,集中到这名男扮女装的伪卖一婬一女身上,只说其巧妙的卖一婬一方式,至于如何巧妙的细节,电视和报纸语焉不详,于是我们城市的人们津津乐道地猜测起了五花八门的巧妙卖一婬一方式。
【5】
雨雪在我眼前飘洒,却没有来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离开。我仍然坐在石头上,我的记忆仍然在那个乱哄哄的世界里奔跑。
我陌生的亲人们返回北方的城市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了。在我们相聚的时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毕业后去他们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生父说他在处长的位 置上还能坐四年,四年后就要退休,他趁着手里还有些权力,为我联系了几份不错的工作。杨金彪对此完全赞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没有办法帮 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认为我去了那个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无量。当时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建议,他担心杨金彪会不高兴,再三说明我留在这里工作也 不错,他可以想想办法找到这里的关系,让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没想到杨金彪爽一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真诚地谢谢他为我所做的这些,反而让他不知所措,杨金彪看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纠正自己的话:
“我不应该说谢谢,杨飞也是你们的儿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动,她私下里抹着眼泪对我说:“他是个好人,他真是个好人。”
我父亲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为我织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为我买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还买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装了进去,接 着又将里面很旧的衣裤取出来,上街给我买来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强生和李月珍借钱给我购置这些的。然后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我拖着这只装满冬天衣服的行李 箱,里面还有那身西装,跟在杨金彪的身后走进火车站,剪票后他才将火车票交给我,嘱咐我好好保管,火车上要查票的。我们在站台上等待时,他低着头一声不 吭,当我乘坐的火车慢慢驶进车站时,他抬起手摸了摸一我的肩膀,对我说:
“有空时给我写封信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别让我担心。”
我乘坐的火车驶离车站时,他站在那里看着离去的火车挥手,虽然站台上有很多人在来去,可是我觉得他是孤单一人站在那里。
后来他在我的生活里悄然离去之后,我常常会心酸地想起这个夏天早晨站台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挤满他的生活,他本来应有的幸福一点也挤不进来了。当他含辛茹苦把我养育成人,我却不知不觉把他抛弃在站台上。
我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开始了短暂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归忙于工作和应酬,已经退休的生母与我朝夕相处,她带着我走遍那个城市值得一看的风景, 还顺路去了十来个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儿子展览给他们,他们为我们母子团聚感到高兴,更多的还是好奇。我生母满面春风向他们讲述如何找到我 的故事,说到动情处眼圈红了,刚开始我局促不安,后来慢慢习惯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商品,没有什么知觉地聆听生母讲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 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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