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天(6)
我眼睁睁看着病魔一点点地吞噬我父亲的生命,我却无能为力。放疗、手术、化疗,把我曾经强壮的父亲折磨得走路时歪歪斜斜,似乎风一吹他就会倒地。我 父亲作为铁路上的退休职工,可以报销一部分医疗费用,可是我父亲的治疗费用过于庞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担,我悄悄卖掉父亲的铁路宿舍。为了照顾我父亲,我 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了一个小店铺,我父亲睡在里面的房间里,我在外面的店铺向来往的顾客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维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亲很伤心,我辞去工作卖掉房子没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时已是既成事实,他常常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房子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公司去,重新积蓄,买一套新房子,让他安度晚年。他摇头说哪里还有钱买房子。我说不能全款支付,可以 办理按揭贷款买房。他继续摇头说不要买房子,不要欠债。我不再说话,在房价飞涨之前我有过按揭买房的计划,可是父亲想到要欠银行那么多钱就害怕,我只好放 弃那个计划。
我们仿佛回到铁轨旁那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里的生活。晚上店铺打烊后,我们父子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每天晚上听到父亲的叹息声和呻一吟声,叹息是因为我今后的前途,呻一吟是因为自己的病痛。病痛减轻一些时,我们就会一起回忆过去。那时他的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他说到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他说我小时候睡觉时一定要他看着我,有时候他更换一下躺着的姿势,背过身去后,我就会一遍遍叫着: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诉父亲,我小时候半夜醒来时总会听到他的鼾声,有几次没有听到,害怕地哭了起来,担心他可能死了,使劲把他摇醒,看到他坐起来,我破涕为笑,对他说,原来你没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叹息也没有呻一吟,而是低声说了很多话,说他怎么在铁路上听到了我的啼哭,怎么抱着我跑到李月珍家里让她给我喂一奶一。在我四岁的时候,他为了婚姻丢弃我也是那个晚上告诉我的,说到这里他老泪纵横,一遍遍责问自己:
“我怎么能这样狠心……”
我告诉他,我也丢弃过他,去了那个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说我们之间扯平了。他在黑暗里摸了摸一我的手,说我去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不能算是丢弃他。
说完,他轻轻笑了一下。他说起返回那块青色石头前找到我时,因为冷我身上盖满树叶,他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孩子了。那个晚上我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我想起了石头、树林、草丛,还有让我胆战心惊的狗吠。我说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条狗一直在汪汪叫着。
“怪不得,”他说,“你头上也盖着树叶。”
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我不怕死,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一点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亲不辞而别,他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下,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离我远去。后来的日子里,我为自己的疏忽不断自责,我父亲离 家的前几天,让我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放在他的枕边。我没有注意这个先兆,以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领到的制服,却疏 忽了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每当他遇到重要事情时就会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
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我们城市发生了一起火灾,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场起火了。我得知这个灾难的消息时已是下午,那时候因为父 亲迟迟没有回家,我正在焦虑之中。当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我觉得父亲可能去了那家商场。接下去这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在胡思乱想里意识到再 过一个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亲很有可能趁着自己还能慢慢走动,去那里给我购买生日礼物。
我把店铺关门打烊,奔跑地来到那家商场。银灰色调的商场已经烧成黑乎乎木炭的颜色,黑烟滚滚升起,火势差不多熄灭了,十多辆消防车上的水龙头仍然喷一射一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烧焦了的商场上。几辆救护车停在街道上,还有几辆警车。消防梯架到了商场上,消防人员已经进入商场救人,有人被抬了出来,送进救护车以后,救护车鸣叫着疾驶而去。
商场四周的路口挤满人群,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着起火的经过。我置身其中,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语句,有人说是早晨十点左右起火的,还有人说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听着他们议论起火的原因和猜测伤亡的人数,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铺。
晚上电视里报道了商场的火灾,来自官方的消息称是电路起火引发的火灾,时间是早晨九点半,电视里的主播说当时商场刚开门,里面的顾客不多,大部分顾客被紧急疏散,只有极少数顾客来不及撤离。至于伤亡人数,电视里说正在调查中。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电视新闻里出现商场火灾的最新报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到了中午,电视里报出了所有伤亡人员的姓名,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可是网上出现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不少人在网上批评政一府方面瞒报死亡人数,有人找出来国务院安委会对事故死亡人数的定义,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别重大事故。网上有人抨击政一府逃避责任,将死亡人数定在七人,即使两个伤势严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属于较大事故,不会影响市长书记们的仕途。
网上传言四起,有的说那些被隐瞒的死亡者家属受到了威胁,有的说这些家属拿到了高额封口费,还有人在网上发布被隐瞒的死亡者姓名,那里面仍然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两天没有回家,我去寻找他。先去火车站打听,我想也许会有几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见到过他,可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样了,即便是认识他的人 也可能认不出来了。我再去郝强生和李月珍家中,他们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顺利通过了移民签证的面试,回来后着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准备远 渡重洋与女儿一起生活。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很难过,郝强生连声叹息,李月珍流下眼泪,她说:
“儿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们觉得我父亲很有可能是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让我去那里寻找他。
我把店铺出让给别人,坐上长途汽车前往我父亲的老家。我小时候去过那里,我的爷爷和一奶一奶一并不喜欢 我,觉得我搅乱了他们儿子的生活。我父亲有五个哥哥姐姐,他们和我父亲关系不好。我爷爷曾经在铁路上工作,当时国家有一个政策,如果我爷爷提前退休的话, 就可以安排他的一个孩子到铁路上工作,我爷爷在六个孩子里选择了最小的我父亲,另外五个对此很生气。可能是这些原因,父亲后来不再带我回老家。
我的爷爷一奶一奶一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亲的五个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里,他们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经在不同的城市扎下了根。
我在繁华的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我父亲的村庄,出租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坐车来到这里时,是一条坑坑 洼洼的泥路,汽车向前行驶时蹦蹦跳跳。就在我心里感慨巨大的变化时,出租车停下了,柏油马路突然中断,前面重现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出租车司机说上面 的领导不会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马路到此为止了。司机看到我惊讶的神色,解释说乡下的路都是为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才修的。司机指着前面狭窄的泥路 说,领导不会到这种鸟不下蛋的地方。他说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庄。
当我再次来到父亲的村庄时,已经不是我小时候来过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有树林和竹林,还有几个池塘,我和几个堂哥拿着弹弓在树林和竹林里打麻雀,又卷起裤管站在池塘的水里捉小虾。我记得田野里一片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闪闪发亮,男一女老少鸡鸭牛羊的声音络绎不绝,还有几头母猪在田埂上奔跑。现在的村庄冷冷清清,田地荒芜,树木竹子已被砍光,池塘也没有了。村里的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见一些老人坐在屋门前,还有一些孩子蹒跚走来。我忘记父亲五个哥哥姐姐的模样,我向一个坐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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