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 3
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
“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
“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陰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一交一 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
“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一交一 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一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一皮里拿出一包一皮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一操一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一乳一房、大一腿等一些赤一裸一裸一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 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一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 来一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一操一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
这天放学以后,我哥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 上。几乎整整一夜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 上翻来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 走上了上学之路。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 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 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
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
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
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一妇 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一妇 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
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
“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
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 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
“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一胡一 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 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一温一 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
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 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 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一温一 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 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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