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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 6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

“作孽呵。”

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 沿上一抽一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一娘一。”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

“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一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

“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一逼一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陽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一妇 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一妇 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

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

“真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

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一胡一 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陽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一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一抖,在那炎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

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 上汗流满面,身一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路上拦住了穿制一服 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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