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流翻涌
晚二十点四十六分。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
尹剑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审讯室内,他将要面对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对他来说,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是如此的清晰,可这场审讯无疑又是他刑警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
这种感觉不光尹剑有,审讯室里的其他干警也无不例外。
事实上,对韩灏的审讯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可审讯笔录上还未出现任何有价值的记载。在提审干警的眼中,韩灏那威严的不可违抗的大队长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现在已经成为了铁栅栏后的疑犯,他们还是无法将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调整过来。韩灏也因此得到了远超普通犯人的待遇。因为被关在铁栅栏之后,他的手铐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这些下层警官的审讯技巧很多都是经韩灏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而来,现在反过来要将这些技巧用在“师父”身上,这种贻笑大方地事情又有谁能泰然处之呢?
所以当尹剑进入屋里之后,原本在主持审讯的干警赵铖立刻起身凑到尹剑面前嘀咕道:“你可来了。快接过去吧,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尹剑压低声音问道。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说要等你来。”
尹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赵铖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外,尹剑则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铁窗内的韩灏一言不发地看着尹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韩队……”尹剑踌躇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韩灏“嗤”地冷笑了一声:“还叫我韩队干什么?你现在应该叫我犯罪嫌疑人韩灏!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你的审讯就输了一半!”
“韩……韩队……”尹剑努力了片刻,仍然无法改口。他索性彻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是什么情况就着实说吧!”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韩灏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这才反问:“你怎么才来?”
“局里有些安排。”尹剑略一犹豫,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是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罗飞会成为市刑警队的代理大队长。”
韩灏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抑郁难当。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对比。短短一两天之前,这个罗飞还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掉了个。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在是令人难以承受。
良久之后韩灏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调令已经发下去了,应该明天就会正式上任。”
“好啊。”韩灏闭起眼睛轻叹一声,“正好可以赶上对我的审讯,这下他可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
尹剑显然不认为罗飞会如韩灏般睚眦必报,不过他还是劝解道:“韩队,你就别拖到他来了。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了吧,大家毕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给你难堪……”
尹剑语气诚恳,韩灏也不免有些动容。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尹剑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你们先把韩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尹剑咬了咬嘴唇:“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答应得虽然干脆,但真来到韩灏面前时又变得畏畏缩缩的样子,“韩队长,我……”
韩灏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韩灏带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韩灏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来。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韩灏的脖子上。
那里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韩灏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剑。
尹剑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会将其用于吞咽自杀,但尹剑相信韩灏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韩灏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韩灏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猜到干警决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晚二十一点零三分。
每次任务之后,他都要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最近他爱上了淮扬菜。
绿阳春餐厅,全市最好的淮扬菜餐馆。这里装修高档,环境优雅,往来的宾客多是些举止得体的社会上流人士。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装着打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高端白领。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小桌。这是一个能观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场合,找到并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灯光柔和舒适,桌上的餐具古朴典雅,两侧墙面的壁纸上绘着淡致的青竹……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在这里他的心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更加令他满意的还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狮子头,肉质细嫩,汤汁鲜而不腻;一盘烫干丝,刀功精湛,口感爽滑;还有鱼。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样,淮扬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鲜。现在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红烧鳜鱼。扁嘴阔身的鳜鱼静卧在浓稠的芡汤中,周围则点缀着一圈碧绿鲜嫩的菜心,整盘菜散发出一种蛊人心魄的香气。
他夹起了一颗菜心送入口中,然后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只高脚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闪着暗红的光泽,显然诗上好的佳酿。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饮酒,而是慢慢地咀嚼着那颗菜心,随着每一下的咀嚼,鳜鱼的鲜香便从菜心的纤维中弥散出来,在齿颊之间悠然绵转。等这一口的香味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把举了良久的高脚杯凑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会降低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还会放纵本可以压抑住的情绪,这个道理老师早就教导过他,而且他也切身体验过其中的危害。
他从此之后再不多饮。
还好此刻能有用以佐肴的并不只是美酒,还有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是可以尽情享用的。
音乐。
美妙的音乐来自于餐厅的中央。在那里有一个两丈方圆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处的平台被设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区。
水面可以反射声波,这样表演区中传出的音乐便会更加的清晰和悦耳。经营者将中国古典园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鉴到了自己的餐厅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见一斑。
表演是多维的,有时候是钢琴独奏,有时候是女声独唱,也有的时候是精致的水乡舞蹈……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的喜爱,他每次来到这里,便是要等待于晚上九点钟开始的小提琴独奏。
琴声悠扬空灵,最适于洗去人们心头的俗世尘埃。
演奏者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面容清秀,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肩头,纯白色的紧身袖衫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配着一袭翠绿的长裙,整个人就像是盛开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洁白莲花。
在演奏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也许这样能够让她更加专注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音乐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她的音乐。反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音乐似乎在引导着他,要带着他走向一个早已远去的美好世界。
当一曲快要终了的时候,他把服务生叫到面前。
“给那个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记在我的账上。”
给自己欣赏的表演者鲜花,这是绿阳春餐厅里的一个传统。花的价格很贵,但餐厅会把其中一半费用转到表演者的当场酬劳里。事实上这是客人对演员一种最为实际的鼓励和赞许。
“好的。”服务生谦卑地弯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吗?”
他摇摇头:“你也不需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我明白了。”服务生鞠躬离去。而当女孩结束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约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发着清香。她向着听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意,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像是要在人丛中寻找到那个给她送花的人。
他从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找到,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却端坐不动,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如此地苍白无神。
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2002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点。
罗飞在上班的第一时间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一手将他调入省城刑警队的宋局长。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脑门顶上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锃亮亮的头壳来。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他独有的那份威严仪态,这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决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衰退半分。
罗飞已经换上了刑警队长的服饰,他面对着自己的上级领导敬了一个庄重有力的警礼:“刑警队长罗飞向您报到!”
“罗飞……”宋局长那浑厚的男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罗飞的鼻子蓦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过他很快把这些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脸上,坚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扫而过的痛苦。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属下了。”宋局长看着罗飞一声轻叹,“你知道吗,那时所有的警队都紧盯着两个省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一个是你,一个是袁志邦。”
罗飞迎着宋局长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复道:“现在也还不晚。”
宋局长现出一丝微笑,对这样的属下,他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去吧,去抓住他!”这就是他对本次会面最后的总结陈词。
十五分钟之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再次齐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观看投影仪上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携式dv所拍摄,画面较为模糊,再加上拍摄者本身的水平实在业余,经常出现的抖动和毫无规律的镜头切换都给观看者带来了不少困扰。
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视频内容的体现。
总长4分55秒的视频,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
“这他妈的就是地理课。”一名带着黄耳环的高中男生对着dv镜头说道。随后镜头被拉开,出现了一间教室的背景。在教师最前方的讲台部位,一名头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师正在给二十余余名学生授课。
画面上,讲台下的学生显然不在听课:有人伏案睡觉,有人大声闲谈,有人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因为很快有个卷毛头发的男生高声起哄说:“下面让我们的谢冠龙同学给大家表演一下。”
黄耳环迅速离座起身,径直走向老教师,劈头拽下了后者的帽子。老教师一言不发地看着黄耳环,满脸的无奈和窘迫。
黄耳环拿着帽子调戏般地晃了两圈,然后又扣回到老师头上。他带着笑容返回座位,并对镜头得意招手。
老教师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顿之后,他选择了继续授课。
可他的授课声马上就被辱骂声和嬉戏声淹没。在这个高中课堂上,黄耳环和“摄像师”到处走动,男生女生随意起立打闹,互扔杂物,脏话与哄笑一直回荡在教室内。
大约1分钟之后,黄耳环再次走上讲台,这次他试图用手指去弹老教师的脸颊,老教师慌忙躲在一旁。
“你们不要影响别人。”老教师毫无底气地抗议了一句,而这样的抗议显然是徒劳的。镜头转开,卷毛头对着dv说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随后,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从卷毛的手里飞出来,直奔讲台的方向而去。
在视频的最后,拍摄者把镜头对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班,无所不能的全能班。”
视频播完之后,现场的专案组成员都在暗暗地摇着头。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课堂,更无法想象画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帮学生针对他们年迈的老师而为。
主持会议的罗飞也陷于愕然,这个社会的某些变化确实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这段视频,他此刻一定会气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将这帮小兔崽子从画面中揪出来暴扁一顿。
可他却并没有真的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已经遭受到了最为残酷的惩罚。
“尹剑,你给大家把情况说说吧。”他吩咐身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助手的年轻人。
尹剑点点头,拿起了几页整理好的稿纸。这是他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现一下。
“首先我讲下这段视频的背影。这段视频拍摄于今年的九月十一号,拍摄地点是本市职业学校的高三全能班。视频的拍摄者——也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圆脸女孩——在两天之后将这段视频上传到了个人网络空间上。很快视频被好事的网友发现并在网上大肆传播。绝大部分看到视频的人都被其中的内容激怒,对这几个辱师学生的讨伐从网络一直延伸到了现实社会中。据说当时曾有不少网友自发来到职业学校门口堵截这几个学生,各大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道。在这种压力下,几个学生先后向受辱的教师吴寅午道了歉,而吴寅午也希望息事宁人,所以这件事情在两周前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不过吴寅午本人却因此事被学校劝退。”
“学校没有处理学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师劝退了?”慕剑云讶然打断了尹剑的话语。
尹剑无奈地摇着头:“是这样的……现在的职业学校,你也知道,赚钱才是第一位,学生是上帝,老师只不过是个打工者。”
“这也算是教育吗?”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个从业者,慕剑云显得尤为忿忿不平,“连学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师,也难怪学生会这样放肆了!”
“嗯,了解这个情况的人都很气氛。而且那几个学生也没有真心悔过,甚至还辱骂堵截他们的网友,并且在表面道歉的同时对吴寅午进行讥讽。后来Eumenides在网上进行死刑征集时,就有网友跟贴控诉了他们的恶行。”
“这个情况当时为什么没有引起警觉呢?”慕剑云指的自然是网络上的回帖,现在看来,那里面很可能便隐藏着Eumenides新的作案线索。
曾日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留着这个帖子,本来也是存有要引出线索的目的。可自从韩少虹遇刺之后,这个帖子的浏览和回复量便呈失控状态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经达到了四万多条,其中检举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条,要想从这里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已经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可昨天袁志邦刚刚死亡,他正是Eumenides的‘老师’,这一点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对辱师的罪行格外敏感。你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慕剑云瞪着曾日华,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筛选正是后者的任务。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太服气,不过他还是咧着嘴说道:“好吧好吧,是我倏忽了,谢谢慕老师的批评。”
慕剑云撇过脸去,神色却已缓和了许多。
罗飞心中一动,似乎在慕剑云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盛气凌人。她对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让曾日华事前便预测到这样的情节,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曾日华的反应却和当年的自己大不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和她之间能有一个不那么争强好胜,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可惜历史却是不能接受假设的。罗飞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后,又黯然回到了会议现场。“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对尹剑说道。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副血腥的照片:两具尸体倒在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在他们身下,原本绿色的地毯被鲜血浸染,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这是案发地万峰宾馆的现场照片。死者谢冠龙、阎王即为刚才辱师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两个男生。其致命创口皆在脖颈部位,伤害手法与韩少虹被害时的情形一致。现场遗留三份‘死刑通知单’,其格式字体也均与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剑讲解的过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时切换着,有多个角度的死者特写,最后则停在那几份“死刑通知单”上。
“三份通知单,可是只有两个死者?”曾日华抛出了这个疑问。
“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可却没有死。行凶者逼迫吴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只手,用来换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华把手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这是什么路数?”
“暂时还不清楚,因为在场的两个当事人都还无法接受警方的问询。”尹剑回答说,“女孩因惊吓过度,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吴寅午则刚刚接受了手术治疗,尚处在医院的观察期。根据我们侧面了解到的情况,这次Eumenides作案的过程大致如下:他通过网络和电话分别与三名学生及吴寅午老师取得联系,自称是报社记者,希望安排双方作一次友好的访谈。他对三名学生许以丰厚的利益报酬,对吴寅午老师则声称能通过关系帮助他恢复工作,正是这些条件使当事人动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给吴寅午的银行帐号内打了2000元钱,让后者到万峰宾馆开了房间。几个当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这个房间内,Eumenides也如约到达,完成了他的杀戮行为。”
“完美的谋划。”曾日华耸耸肩膀,遗憾又略带钦佩的感慨道,“没有任何环节给我们留下可供追踪的线索吧?”
“不仅策划的环节没有,作案现场也同样一无所获。”尹剑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当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进房间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头套,同时他完美地躲避了宾馆内的监控设施,在监控录像中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剑云对两个同事悲观的状态似乎有些不满,她用鼓舞士气的口吻说道:“可是这次我们有两个当事人,他们与Eumenides有过正面的接触。这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侦破这一系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说话的是罗飞,他一开口,在场众人立刻都把目光齐齐地聚了过来。
罗飞则仍在看着慕剑云:“现在我们正需要你去啃这块骨头。”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是说那个女孩吧?”
罗飞点点头:“一边进行心理治疗,一边询问细节,这方面你是专家,我就不给什么具体的意见了。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
慕剑云回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吴寅午那边……”罗飞又转头看向尹剑,“你和医院方面联系一下,只要他的身体状况允许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见面。”
“明白!”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曾日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又自我推荐说,“要不我就和慕老师一起吧?”
罗飞立刻否决了他的建议:“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务。我要你查找从1985年1月开始,本市八年间所有失踪儿童、孤儿以及流浪儿童的资料,年龄从七岁到十三岁。你怎么查我不管,同样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日华慵懒的神情蓦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罗飞顿了一顿,然后详细讲解出自己的思路,“袁志邦找的这个接班人一定是与这个社会没有任何联系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太大,否则他已无法操控对方的思想;这个孩子也不能太小,因为他不可能时刻把对方带在身边,所以这孩子至少要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据此我把年龄放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袁志邦1985年1月伤愈出院,他对接班人的寻找从此刻便有可能开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来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过十年时间的训练,也就是最晚在1992年,他便已经成为了袁志邦的门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华拍了拍手,“这么大的时间跨度,真不是一个小工程呢。不过……”他忽然嘿地一声,话题一转说,“罗队,你可要派人跟着慕老师,前天的事……”
罗飞会心一笑,明白曾日华刚才提出要和慕剑云一起,原来是在为对方的安全担忧。虽然邓骅已死,但难免他的手下不会继续来找麻烦。
“好的,我会安排柳松负责慕老师的安全。”
慕剑云看了曾日华一眼,目光正闪着愉悦的神色。看来无论是多么强势的女人都会喜欢被呵护的感觉。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罗飞等待了片刻,见无人异议,便站起了身,“好了,散会,大家各自行动吧。”
尹剑也跟着站起身:“罗队,韩灏那边……”
“嗯,我正要跟你说——”罗飞看了看手表,“十点整我们一起去提审。”
上午八时三十分。
龙宇大厦内,另一个会议也正在进行中。
与会者全都穿着素服,表情沉痛——他们刚刚从祭祀邓骅的灵堂来到这里。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正低着头不停地抹着眼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边,神色惶恐茫然,从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这俩人正是死者邓骅的遗孀弱子。
两个年轻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边一个年长一些,长方脸,浓眉大眼,正是邓骅生前的首席保镖阿华;另一个人体格彪壮,但面容却显得有些稚嫩,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给人一种愣头愣脑的感觉。
母子的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胖一瘦。那胖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劝慰邓骅的妻子。瘦男人则始终紧锁着眉头,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语句句贴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后,女人终于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好了,林总,你不用再说了,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么样,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们有什么正事,赶紧说吧。”
“这个……”胖子踌躇了一下,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来说吧。”瘦男人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邓总不幸遇害,现在大嫂就是宇龙集团最大的股东了。我们今天开的其实也算是个董事会,主要就是确定一下宇龙集团新的总经理人选。”
女人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个事情……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邓总还没有出丧,现在提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合适……”胖子为难地摇着头,然后又长叹一声,“可是宇龙集团方方面面的事情,没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东的那块地皮马上就要竞标了,邓总如果在,一定是势在必得,我们可不能错过时机……还有好几个项目马上就要签合同了,现在对方知道邓总遇害的事,都犹豫起来,如果没有能撑大局的人出面,恐怕情势就堪忧了。”
“那该怎么办?”女人慌乱无措地睁大眼睛,看看那两个男子,又看看身边的阿华。
“依我看,还是要辛苦林总先把这个位子撑起来。”瘦男人似乎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开口,“这么多年来,林总一直是邓总的副手,方方面面的业务熟悉,集团外的人也都认他。把林总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稳妥的方法。”
邓夫人犹豫着不说话,虽然她只是个见识浅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这场“董事会”的醉翁之意。
胖子观察着邓夫人的神色,然后断然摇了摇头:“不行。宇龙集团是邓总一手打下来的天下,我看新的总经理还是由嫂子担当比较合适,我还是做我副总,全力辅佐就是了。”
“不、不……”邓夫人左右为难地摇着手,“我怎么行,我当不了的……”
“嫂子当总经理我也没意见。”瘦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外人会怎么看?宇龙集团的信誉威望还能不能维持?其实公司迟早还是邓家的,等邓箭长大了,好好地磨练他几年,林总再把位子传给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胖林总凑过身去摸着邓箭的脑袋,一副怜爱和感慨的神情:“唉,这倒也是个道理。宇龙集团在邓总手里光大,现在要经过我传下去,我的担子可重的很啊。”
“这么说林总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视着邓夫人,“嫂子,您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邓夫人转身求助似地看着阿华。可阿华却沉着脸,一言不发。邓夫人只好苦笑了一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瘦男人总算笑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子中间,“任命书已经拟好了,只要股东们签个字,就算是正式通过了。”
阿华不出头,,但站在邓箭旁边的那个愣小伙子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了:“这显然是他们合谋好的。夫人,您不能签字!”
瘦男人蓦地皱起眉头,目光直逼逼地向着那小伙子射去。后者舔舔嘴唇,显得有些畏缩了。
“阿胜,注意你的身份。”阿华终于开口,不过却是在斥责自己的同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叫阿胜的小伙子看来对阿华颇为忌惮,立刻乖乖地低下了头。
胖林总看着阿华呵呵地笑了起来:“阿华啊,你跟了邓总这么多年了,集团里也有你的股份,对这个事你也发表发表意见嘛!”
“我不想管这些事。”阿华淡淡地说道,“我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去找到他。”
现场沉寂了片刻,谁都明白阿华说的“他”指的是谁。
Eumenides!
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样,我不希望看到集团内部出现任何乱子。在这个时刻,如果我们还不团结对外的话,就只能一个个地成为对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掷地有声,在现场众人的心头震颤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男子身上深藏着的威严气势。
上午九时零七分。
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他对着那个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一八”爆炸案中,从现场清理出来的死者遗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烧焦扭曲,看不出本来面目。罗飞伸手在那箱子里翻动着,动作缓慢轻柔,似乎生怕打搅到什么。
片刻候,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右手离开了箱子,在胸前打开。
在他的手掌中,停着一只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经残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样。那是一只金属质地的蝴蝶,由于大火和多年氧化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不过罗飞还清楚地记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纯净的天蓝,就像雨后的晴空一样,纯净到几乎透明。
罗飞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轻轻地抚摸过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同时他的眼神迷离着,思绪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
一九八三年,秋。
省警校大礼堂内,全校推理大赛的颁奖晚会正在进行。
这是警校一年一度的传统比赛。通常是以某起真实的案件为基础,给出一些线索供参赛者进行推理,目的是寻找案件的真凶以及还原案发的前后过程。谁给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实情况谁就会成为最终的优胜者。
罗飞坐在礼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赛组委会宣布比赛结果。他也是参赛者之一,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为他相信自己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没有人可以胜过这个答案。
在他身边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正是袁志邦,后者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对参加这样的比赛不感兴趣,他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能见到很多女生。
袁志邦喜欢女生,女生们通常也喜欢他。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晚会主持人终于走到了台前。她打开颁奖信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下面宣布获奖者名单。”主持人顿了一顿,然后兴奋地念道,“本次大赛,有两位参赛者给出的答案都与真实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称完美的答案!”
现场响起一片赞叹声,警校的传统大赛已延续了十多年,这是组委会第一次给出“完美”的评价。
当现场重新安静之后,主持人继续说道:“大赛组委会决定,这两位参赛者并列成为本次大赛的优胜者。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罗飞、孟芸!”
全场掌声雷动,可罗飞却显得有些失望。
“并列?孟芸?是个女生吗?”他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袁志邦在旁边拍了他一巴掌:“行了,快上台领奖吧。有个女孩陪着有什么不好的?”
罗飞无奈地耸耸肩膀,起身向着主席台而去,周围众人投来一阵艳慕的目光。
罗飞站到了领奖台上,可是另一名获奖者却迟迟没有现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后,现场观众们骚动起来,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着头脑。
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台下飞上来,打在了罗飞身上。罗飞蹙眉一看,原来是一只折得精致工整的纸箭。
就像孩子们经常会玩耍的那样,纸箭被折成尖锐细长的模样,前端则撕开一个豁口,通过这个豁口可以利用皮筋一类的工具把纸箭弹射出去。
罗飞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恶作剧,他弯腰将纸箭捡起来,然后那张纸展开抹平。纸上果然写着有字。
罗飞略略地扫了一遍,然后他微笑着把那张纸递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纸上的内容之后,又变得兴奋起来,她大声念道:“现在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一名获奖者从台下送来了这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我不习惯和别人并列领奖。所以现在是加赛时间,请根据这张字条找到我在哪里——怎么样,罗飞,你有兴趣接受这场加赛吗?”
现场观众也都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他们在等待着罗飞的回应。
罗飞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他的目光往台下扫了几个来回之后,定在了某处,然后他优雅地说道:“孟芸,第九排中间偏左的那个女孩。紫色的毛衣,长发披肩。”
随着罗飞的话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他说的那个位置找了过去。果然有个姿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里,长发披肩,容貌秀丽,但眉宇间却又隐隐透出飒爽的英姿。
女孩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她没有起身反驳,显然是默认了罗飞的推测。
“你好像是猜对了!”主持人惊叹道,“天哪,这么快?你能给大家讲讲你的推测依据吗?”
罗飞泰然一笑,从主持人手里拿回字条又重新折回纸箭的形状,然后他将纸箭高高举起:“字条是被折成纸箭发射上来的。这样的纸箭射程最多十来米,所以我的寻找范围可以缩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内。大赛结果是临时宣布的,所以这支纸箭的制作和发射也是临时起意的吧?制作者的发射工具只能是她随身携带的某样东西。会是什么呢?什么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众人思考的过程中,罗飞已经给出了答案:“女孩的束发带。”
现场一阵恍然大悟的议论声,有些思维敏捷者已经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罗飞则笑吟吟地看着台下:“那个紫衣服的女孩,我上台的时候看到你的长发高高地挽在脑后,可当这只纸箭出现的时候,你已是长发披肩。你的束发带此刻一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着嘴不说话,沉默片刻之后,她高高举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赞许的手势。
加赛的结果已昭然若揭,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散场之后,罗飞和袁志邦在礼堂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的长发仍未挽起。
女孩主动走上前来,迫得罗飞停下了脚步。
“你的观察力很棒。”女孩说着恭维的话,眼神中却是挑衅的神色,“你能告诉我,我的束发带是什么样的吗?”
“带子上有一只蝴蝶,天蓝色的蝴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头发挽起,束上了那根发带,一只天蓝色的蝴蝶栖息在她的秀发上,灵动生姿。
虽然再次被罗飞准确地说中,可这次女孩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没有赢,你输了。”她挑着眼睛说道。
罗飞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你在台上不可能看到我脑后的发带。”女孩微微扬起头,“你能说出我发带上的蝴蝶,只有一种可能:你在上台之前就已经开始注意我了。”
罗飞脸上现出尴尬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所以你能在那么多人之间看出我发型的变化,并不是缘于惊人的观察力,只是因为你有一颗萌动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话语中,罗飞的脸色越来越红。
“哈哈。你输了,而且输了两场。”女孩欢快地笑了两声之后,转身小跑着离去。
罗飞纳闷地摇了摇脑袋,嘀咕着:“输了两场?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啊。”一旁的袁志邦此刻拍着他的肩膀,无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你是个天才,可是在感情上,你只是个小学生而已。”
罗飞自嘲地咧着嘴,他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背影。直到那只天蓝色的蝴蝶跳跃翻飞,渐行渐远,并最终消失在人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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