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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聚歼(2)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罢,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妻俩破镜重圆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逢,不知说甚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礼,说道:“秦伟邦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伟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秦伟邦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甚么?”秦伟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秦伟邦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伟邦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秦伟邦却并未隐瞒,难道他所说不假?”秦伟邦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担代。”秦伟邦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身走开。秦伟邦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粗,属下自当凛遵。”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向秦伟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甚么要皱起了眉头?”秦伟邦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秦伟邦躬身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蓝凤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迷药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甚么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陡极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的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近。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跃过墙头,拔下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内,点着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都是些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上得崖来,令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竟站满了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莫大的运气,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干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甚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么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剑法的招数,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准许我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他擒住。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令狐冲心想:“我师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甚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当即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并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却冲进洞来找我。”当下转身又回进洞来。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满洞尘土,望出去惟见黄蒙蒙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数十人同时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入。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打,惊怖焦躁之下,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的横在胸前。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大作。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周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玉钟子道:“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甚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玉钟子道:“哪几位身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甚么人?”纷纷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甚么了?”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突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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