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仙长排灯话前缘(3)
操桨的小童阮均刚才斗不过史思温,心中本来不大服气。但这刻突见如此神妙的轻功,真是打心眼里佩服出来。他年纪甚轻,天真烂漫。鼓掌叫道:“石大侠轻功果然天下无双,均儿等会儿要邀大侠指点一下,将来叫别人也吃点儿惊。”
天鹤真人笑道:“我这个小徒孙口不择言,石大侠可别放在心上。”
石轩中盘膝坐在天鹤真人对面,含笑道:“令徒孙小小年纪,身手已足以震惊江湖,晚辈实在替老仙长高兴。”
史思温目送他们去,便命舟子停橹,任得此船随意飘荡。隔了大半个时辰,小舟又在远处出现,转瞬来到切近。史思温已付给了船资,便跳上小舟。阮均双臂一振,桨下如风一会儿便驶远了。又疾驶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抵湖边。但见一片芦苇,遮住湖上风光。
阮均道:“史大哥,这里我虽然闭着眼睛,也能够找到路径,但如换了旁人,却不易找到门户呢。”
史思温道:“天鹤老仙一代高人,雅爱清静,当然不欲有人登门扰他清修。均兄弟你今年贵庚?”
阮均见他言谈和蔼,面上一股淳厚老实之气,令他生出亲近之心,闻言忙答道:“我今年十四岁了,史大哥你一向在什么地方走动?”
史思温道:“我几年来日夕随侍家师,勤练武功,这番还是初入江湖哩。”
阮均口中啧啧有声,道:“史大哥你这次踏入江湖,好比天空中的飞鸟,自由自在飞翔,真叫人羡慕死了。”
史思温道:“虽说海阔天空,任意进游,但江湖上危险重重,更有许多想不到的遭遇,想想也真叫人害怕。”
阮均闻言不解,瞪大一双环眼,歇了一下才道:“奇怪,史大哥你的话就跟前些日子来谒见我师父的铁胆吴大哥一样。你可知道这个吴大哥么?他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乃是武当派后起一辈中第一位高手,近数年来,他的名头响遍大江南北,剑法高强不说,手中一对铁胆,更加厉害。”
史思温倏然神往,道:“可惜我来迟一步,见不到他。”
阮均突然桨上加劲,直向芦苇冲去。史思温心中微讶,正要询问,嚓地一响,小舟冲破了厚达两丈的芦苇,便现出一条窄窄的水道。他道:“史大哥,你仍要到江湖去,吴大哥也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日后一定碰得到。吴大哥的名字是士陵,人称铁胆吴士陵。如果你碰见他,请代均儿问候一声。他为人最是热爱朋友,得知大家都是相识,必定会和你订交。”
史思温笑道:“阮兄弟你真豪爽热情,日后我如有缘碰上吴兄,一定代你问候。”
阮均操桨如飞,一面说着话,好像对这条水道不须留心。那只小舟左转个弯,右转个弯,已不知转了多少回。直把史思温转得东西南北也闹不清楚。船身突然一震,便搁浅不动。史思温看见尽是杂草芦苇,并无道路。果真是以为是他一时不小心,竟告搁浅。正要说话,阮均已从船侧飞纵上岸,招手道:“史大哥这厢来,家师组及令师就在上面。”
史思温暗忖此地形势隐密,等闲的人,转个十天八天也难寻到。纵上岸后,在高齐胸口的野草中走了半里之远,眼前陡然开朗。首先入目的乃是两排柏树,种植得十分整齐,当中一条石路,极是清净,连一片落叶也找不到。
这条石路长约五丈,尽头处却是一片平坦草地,其间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此刻倒有大半开放,争妍斗艳。这些花木布置得十分适宜,远远看去,十分悦目幽雅。一幢宽大的石屋,屹立在其中。光是这优美的环境,就足以使人尘念俗虑,为之全消。
史思温跟着阮均踏上石路,两旁的柏树隐隐散发着一阵清香。他深深吸一口气,甚是舒畅,禁不住赞道:“天鹤老仙长结庐在这等仙境也似的地方,无怪他老人家不肯轻易离开。”阮均低低叹息一声。史思温听到了,看他正好。只见这个豪爽的孩子,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心中为之大讶,想道:“这位小兄弟居然怀有沉重心事,可见得纵能避居桃源山境中,也不管用。”
阮均又叹口气,突然道:“原先这里一片荒芜,师公从不收拾,直到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来时,才变成这样。”
史思温轻轻啊了一声,道:“假如这些事会令你不欢,咱们改谈别的。”
阮均脚步放缓,仰面向天怒嘿一声,只因他个子较矮,史思温可以看见他面上沉痛的表情,以及双目迸射出愤恨之光。这一刹间,史思温已悟出这个孩子,必有惨痛身世,是以触景伤情,流露出心中仇恨。史思温虽然已为之触侠义胸怀,但他为人沉稳,仍不说什么话。
走完一条柏树夹植的石路,阮均忽然向路侧一方石碑双膝跪倒,叩一个头,大声道:
“均儿绝不敢忘。”史思温大讶,听他说话时,声音微颤,分明悲苦之情,自然流露而非装假。那方石碑上刻着四个字是“毋忘血恨”,他看了这四个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阮均默然起身,史思温一手拉住他,慨然道:“阮兄弟你的心事,可否约略告我?”他环眼一瞪,却见史思温义形于色,便慢慢垂下头,道:“史大哥,你真不愧为石大侠的传人,一身俱是侠骨义胆。小弟我只恨资质鲁钝,至今技术未精。”
史思温道:“阮兄弟你可心急不得,家师遁迹南疆五年之久,日夕苦修勤练。但这番重入江湖,尚且自己对那强仇大敌毫无致胜把握,阮兄弟你可知道对头是谁?”
阮均叹息一声,双膝跪倒在史思温面前,道:“史大哥我先给你叩头。”
史思温一把拉住他,诧问道:“为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出力。”
“第一件叩谢你的一番好意,第二件还请史大哥替小弟保守秘密。”
史思温慨然道:“阮兄弟你放心,纵然有机会碰上你的仇家时,我可能想法子出点气但绝不提及依片言只字。”
阮均感激地瞧着他,道:“史大哥你真好。小弟那仇家已从十年前屠杀我全家之后,便挟资以隐,目前那厮不知道遁迹何处。这厮当年以一支铁扁担,混迹行脚之流中,人称黑心脚夫陆贡。声名显赫,江北道上,无人不识此名。家父为宦多年,十余年前深感宦海中风波险恶,便称病致仕,治装还乡。路上忽遇盗劫,那黑心脚夫陆贡突然出现,将盗匪多人尽行杀死,由此与家父相识。灭门之祸,亦种于此。”
史思温道:“那厮想来并没有安心救令尊。相信是黑道中人争夺地盘之举,无意中救了令尊之命。但这厮后来怎样呢?”
“嘿,那厮因犯案累累,官府缉捕极急。但他一身本事,在武林中已列高手之流,六扇门中的捕快,何能逮捕他归案?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厮终于在捕快们缤密布置之下,入了脂粉阵。醉后被擒,打入死牢。家父因为宦日久,门生甚多,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暗中营救。化了巨万银子,贿通了死牢狱卒,布置假局,让他越狱出来。其时他已被折磨得奄奄待毙,家父将他藏在家中,悉心延医调理,终于救回他一命。此后的一段过程,我便不大清楚,只知道十年前一天夜晚,有十余个贼人,越墙入宅,将我们全家屠杀。其时黑心脚夫陆贡居于我家,仓卒迎敌。据说还挂了彩。我因奶母抱我在天井,最先发现盗踪,惊慌之下失手将我跌坠在沟渠中。我因昏了过去而没有声息,以是独得保全一命。”
史思温疑惑忖道:“这样岂能咬定是他所为?”
只听阮均又道:“我父为官多年,颇曾平反过不少冤狱。此事发生后的黎明时分,西凉派移山手铁夏辰的大弟子闵世华忽然出现在我家,从满宅血腥尸骇中找到了我,将我带走。
他那时才是二十余岁的少年,和我家本无关系。却因有一位江湖奇人林运,与他师父铁夏辰相识。这位林运老先生武功平平,一身杂学如医卜星相等,无所不精,他曾被人牵连入狱,幸得先父平反,此后更成了好友。这次他无意中得知黑道中有人对我家不利,便急请铁夏辰设法相助。
“其时移山手铁夏辰有事,无暇分身,便遣大弟子闵世华赶到我家。本欲传话着先父全家即速隐避数日,他便可赶到。哪知闵世华到达时却已来迟一步,只好把我抱回去。林老先生知铁夏辰不愿惹这等是非,便想起我师父。只因他常年道游江湖,曾在洞庭之滨遇见师父。林老先生本身武功虽然平凡,但眼力却好,认出师公不是凡俗羽士,便刻意攀交。这时想起师公一则武功高强,不畏报复。二则他隐居之地偏僻异常,等闲也难发现。正是我练武等候时机的最好地方,便催我来谒见师公。
“师公一见我便投缘,立刻答应收留。林老先生其时也留下,穷经年之力,布置得这里的景物有如世外桃源,便自离开。过了五年,他再来看我,这时我已有七岁。他把仇人是谁告诉了我,这一般血淋淋的经过,我至死不忘。如今想起来,不知是我遗忘了,抑是林老先生当时语焉不详,这后半截好像有点儿接不上来。但林老先生一定不会骗我,师公也这样说的。我日夕盼望林老先生会再来一次,但自从七年前来过之后,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
史思温坦率地道:“本来我也觉得你咬定那黑心脚夫陆贡是仇人的话,尚有所疑,但既然天鹤老道长也这样说,那就绝不会假。”
阮均叫将起来,道:“史大哥你这两句话跟吴大哥说的一样。”
史思温哦了一声,心想日后如遇见这位武当年轻高手铁胆吴士陵,倒得好好交个朋友。
他们在百花如锦中缓步而行,花香扑鼻,令人忘俗。史思温见此美景,却不能与上官兰共享,凄凉之感,涌上心头。
不久已走到那座石屋之前,只见这座石屋共分两进,踏入门内,第一进是间宽大的神堂,当中墙上供着三清神像,香烟袅袅。后一进有个天井,共有三个房间,两间是天鹤真人和阮均的卧室,一间是天鹤真人的丹房。
这时天鹤真人正与石轩中在丹房中,论道谈经。石轩中离开崆峒山上清宫时,虽然年轻,但他随待霞虚真人日久,名师薰陶,对于玄门经道之学,甚有心得。是以此刻与天鹤真人研讨旨幽微,修为大道,侃侃而谈,不知日之既落。
史思温和阮均两人都不敢惊动,侍立门外。直到黄昏,阮均去弄一点儿素食,草草果腹。到了晚上,史思温看着这情景,明知师父难得与人长谈。目下这位青城山前辈高人,不但在玄门经旨方面博大精深,便武功上也是罕见高手,这样谈论下去,只怕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兴尽。想了又想,便请阮均驾舟送他出湖。自个儿回到客店,结房钱,收拾衣物,便离开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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