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怪 蝇
这位老和尚相貌甚为威严,但皇甫维却觉得他的目光太过阴骘,好像配不上那副威严肃穆的外貌。
他装出惊讶之容,道:“大师可是叫我?”
老和尚微微颔首,锐利的眼光不停地在他面上盘旋,好像想把他的心看穿看透。皇甫维跟着又道:“大师法号怎样称呼?可许见告?”
“老僧无意,现任少林寺达摩院监院……”他微微一顿,接着道:“皇甫施主对老僧之名,也许有个耳闻!”
“当然,当然…”皇甫维衷心地道:“大师是少林三长老之一,天下谁不知道!”
无意长老微微一笑,但甚为矜持。皇甫维又接着道:“长老居然亲自离寺追来,敢问有何见教?”
老和尚道:“你不是想见敞师兄无闻么?”皇甫维点点头道:“不错!”老和尚道:
“你以前见过他没有?”
“没有!”他简短地答覆。
“那么你纵然面对着他,也认不出了?”
“当然认不出啦,长老这样问法,究竟有什么用意?”他当真被这老和尚问得心中十分糊涂。
“你知不知道他不见外客的原故?”
皇甫维更觉糊涂,摇了摇头,道:“区区怎会知道无闻长老的隐情呢?”老和尚眼光变得更加锐利,沉吟一会,道:“老僧相信你的话。假如我自认是无闻,你信不信?”
皇甫维茫然道:“我不知道信不信才好……”使眼一眨,忽然微笑道:“长老一口气把我问昏了头。我不单是被你问昏了头,其实这两三日来之事,早就把我搅糊涂了!刚才我忘了再问方丈长老那句话,我知道除了少林寺三长老这等地位的人之外,别人都不敢回答,像司空表之流,他提也不敢提。”
老和尚似是已发生兴趣,口中重重的哦一声,道:“司空施主目下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流人物了,他也不敢说么?是什么问题?”
皇甫维立刻接着道:“就是关于一皇三公中的一皇……”他已瞧见对方面色微变,立刻解释道:“我知道要叫司空表说出一皇三公四个字都极为忌惮,更别说要他说出这一是三公的底细了。”
那自称无意长老的老和尚点头道:“不错,这四个人确实令人忌惮,你想知道什么?”
皇甫维听出他言中之意,已表示出凭他少林三长老的地位,并不在怕事忌惮之列,分明已中了自己激将之计,连忙问道:“我只是想知道那被封为‘一皇’的皇甫孤是怎么的一个人,是好人抑是坏人?他的武功如何?”
老和尚想了一下,道:“论起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一身集正邪两派之长而独创一格。”
老和尚又补充道:“他有没有朋友不得而知,但他的仇敌除非不会碰上他,否则一定丧命!”
皇甫维道:“他的仇敌都不能逃脱他的毒手?”
“逃脱?哼,老僧从未听过有人能抵挡得住他出手一击的。他曾经宣布过,任何人只要抵得住他出手一招,当时决不再杀害此人。”
皇甫维笑道:“长老可相信这话?”无意长老道:“这话当然不假的了,老僧未曾听过有谁逃得活命!”
“既然无人逃得活命,就算不是一击成功,也无人能加以证实,长老你说是也不是?”
无意长老微微一怔,道:“这一点老僧当真没有想到过!”皇甫维道:“谢谢长老了,区区还得赶在天黑前下山。”无意长老面色一沉,道“老衲就是你要找的人,你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皇甫维答道:“唉,无闻长老你为何不早说呢,真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老和尚微现紧张之容、等他把东西取出来。皇甫维突然惊觉,道:“且慢,我怎知你是不是真的无闻长老?”
老和尚微怒道:“老衲不能把法号刻在额上,还有什么办法能叫你相信?”
皇甫维笑道:“区区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佛门弟子有度牒可以证明身份,不过度牒也不行,你们是师兄弟,自然有法子不告而取。”
老和尚大为震怒,冷冷道:“皇甫施主可是成心戏弄老僧么?”
话声未歇,陡然眼中精光暴射,踏前一步,当胸一掌疾劈出去。
皇甫维面对着“一是三公”中的日月星三公,也毫不畏怯,但这刻却被老和尚出手时那种凶猛绝伦的威势所慑,心头一凛,竟不知应该奋力抵御或闪避的好?就在这略一犹豫间,一股狂风暗劲当胸压到,在这生死一发之际,皇甫维猛然提一口真气,护住前胸,同时翻掌向外一拂。
只听“噼啪”大响一声,皇甫维的身形有如断线风筝,歪歪斜斜地向后侧飞去,撞在一株碗口粗的树干上,竟把那树齐腰撞断,发出一片枝断叶落之声。
他本以为那老和尚乃是少林三老之一,手底何等厉害,这一下非立刻当场毙命不可,谁知这一掌挨过之后,居然没死,仅仅觉得胸口间血气翻腾,极为难受。同时背脊因硬碰在树上,疼痛异常。
再看那老和尚,只见他面色惨白,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老和尚凝立了一阵,突然向山上来路奔去,眨眼间已失去踪迹。
他这个举动反倒叫皇甫维摸不着头脑,但大敌一去,心力登时松懈,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他勉强举步向树林内走去,刚刚转到树后,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轻噫一声,忍不住悄悄从树丛缝隙中望出去,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心头为之一震。
外面这时一个身披黄色袈裟的中年僧人,正在家看那株断树与及地上的血迹。这和尚正是地尊者。
他怀疑地忖思一下之后,旋即奔上山去。皇甫维大大松口气,心想这地尊者一身武功当真不弱,若不是他轻噫一声,并且停步查看,只怕他纵然走过,自家还不知道曾经有人经过。
日暮时分,皇甫维跌跌撞撞地走了不少路。一步也不停地走到一座山坳之内,只见四面都是石壁,洞穴甚多。
夕阳已隐在山后,暮色四合,他望望那些洞穴,心中暗喜,找到一个内宽外窄的石洞,钻进去之后,先服下几粒丹药,提住那口断断续续的真元之气,然后盘膝跌坐,静心运功。
直到天亮,走出去辨认一下方向,便向东南方走去。走到下午,仍然在群山叠岭之内,而且山势越来越险恶难测。
峰顶上罡风凛冽,劲厉异常,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气不时漫淹拂过峰顶。
皇甫维突然间凝神而听,一阵营营之声送人耳中。
“这就奇了!”他讶然想道:“在这猿鸟不到的千仞峰顶之上,难道还有蚊蝇之类?这些飞虫竟能抵御劲烈罡风么?”他越是留心倾听,越是肯定营营之声,乃是成群的苍蝇飞动时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查出那阵蝇飞之声乃是从石坪中心的巨岩附近发出来,当下缓步走过去,心中不无戒惧之心。假如乃是一群苍蝇,倒也罢了。如果是一群巨大的毒蜂,可就不能等闲视之。
走到近处,但觉营营之声更为响亮。他慢慢沿着巨岩绕过去,只见巨岩的一面平滑得有如一堵高墙,在当中处另有一块一丈见方的岩石,恰恰处落在巨岩前两尺的位置,生似一座挡在门外的世大屏风似的。这块屏风大石对正之处,有个洞口,那阵营营之声,正是从洞内发出来。皇甫维一面泛起好奇之心,同时也恍然大悟。
原来那阵营管蝇飞之声,既不是在空旷当风之处,便不十分令人惊异。
不过这地方高入云表,气候寒冷,居然尚有苍蝇,仍然不免发人讶异。
他倒着身躯从洞的石壁与屏风石之间闪入去,探头向石洞内一望,只见那石洞约有两丈方圆,甚是宽敞明净。山顶上的罡风虽然劲厉,却因洞门外有那块屏风大石,恰好把风势挡住。洞内反而甚是和暖。
他略略一瞥,便大吃一惊,原来洞内有床有几,床脚壁下还堆放着几个大麻袋,袋中均盛着东西。这些不说,那石床上居然有个人静卧不动,面向着洞壁,因此没有法子瞧见他的面貌。
在那人身上,一大群苍蝇上下飞绕,发出吵耳的营管声。
石床上的人似乎已习惯了苍蝇群的侵扰,理也不理。皇甫维起初疑惑那人已经死掉,故此任得苍蝇区集头面而及全身。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分明尚有呼吸,身躯犹自微微起伏。
皇甫维正在疑惑之际,鼻端忽然嗅到一股腐烂恶心的气味,赶紧闭住呼吸,皱眉寻思。
这时他肯定这股恶心臭味,必是从那人身上发出,正因此故,才会引来那群苍蝇。
那群苍蝇突然分出七八只,向他飞来。皇甫雄心中充满厌恶之情,忍不住跃入洞去铁掌连劈带拂,转眼间把那群苍蝇完全驱出洞外。那些飞蝇一出到外面,吃罡风一刮,完全失去影踪。
洞内忽然沉寂下来,皇甫维一直闭住呼吸,因此只听到那人低沉粗混的呼吸声。
那人似是感到苍蝇消失得奇怪,缓缓转过身子。皇甫维一看之下,几乎要呕,肚子里难受之极。只见那人整个面庞完全溃烂,血脓弄成一片,鼻子嘴唇和眼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对眼睛,却也堆满了黄白色的眼屎。他的身体上倒没有腐烂,双手完好无事,但双膝以下的裤管因已撕掉,露出来的股骨以迄脚尖,全都布满干血和臭脓,有些地方已见到骨头。
皇甫维极力忍住那阵难过欲呕之感,大声道:“喂,你可看得见我?”
那人眼睛一眨,身躯动一下,似是要挣扎起身。但忽又停止动作,从喉咙中发同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
皇甫维又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他不但听不出那人说话,而且因那人已没有了五官,故此连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那人眼睛眨了几下,蓦然闭住,动也不动,若不是胸腹之间在起伏。真以为他已经死掉。
皇甫维突然举起手掌,运功聚力,心想如果自己处于他这种悲惨可怖的境地,毋宁立刻死掉。因此这刻最妥当的处置。就是一掌把他劈死!
他正要出手,那人墓然又睁开眼睛,这一次眼中现出奕奕神采,似乎突然间已经好转很多。皇甫维只好放下手掌,朗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忙么?”
那人点点头,缓慢地抬手探人胸前衣服之内,取出一个玉盘,颤巍巍地递给他。
皇甫维见他那副形状,早已作呕,当真不敢伸手去接他那个玉盒。
那人眼睛眨了两下,突然流露出恳求的意思。皇甫维怔一阵,心想此人眼看已遭受到天下间奇惨的遭遇,自己不能救他,心中已经有点难过,岂还能连一个玉盒都不敢接过来?他心中一阵激动,便不顾一切,上前伸手把玉盘接过,大声道:“你可是要我替你把这玉盒送给谁么?”
那人吃力地点点头。皇甫维又问道:“送给谁呢?”
那人已闭上眼睛,隔了一阵,突然深深吸一口气,身形暴涨,跟着一挺身,已坐起在床上。
皇甫维大为惊诧,心想这人在目下这般奇惨的情况之下,尚有这等惊世骇俗的功力,若然是平时,总可以列人武林前几名的高手以内。正在转念之际,陡见那人身躯一震,喉头略略有声,皇甫维不暇思索,突然一掌轻轻拍去,掌势拍向那人后背的“命门穴”上,相隔尚有尺许,便收回掌势。
那人低吼了一声,腰肢忽然能够挺直,转目向皇甫维望一下,点了点头,似是道谢之意。须知皇甫线这一掌乃是内家中绝顶功夫,恰好在对方真气欲断未断之际,运掌力逼人他要穴之内,助他真气接上。
只见那人似是不愿浪费时间,伸出右手,用食指上长达一寸的指甲划在石床上。
皇甫维向石床上瞧去。那人写道:“十日后即五年期满,请速送与鬼医……”
皇甫维心中甚觉不解,暗想这人危在旦夕,处境悲惨可怖,任何人处于这种境地,应该只设法救自己一命,但他还殷殷要托人把玉盒送与那“鬼医”,这种举动用心,真令人大惑不解。
那人已继续写道:“你贵任大名?”
皇甫维在声道:“区区复姓皇甫,单名维。”
那人听了突然一震,抬目瞧他,忽然发觉他双眉眉心各有一颗痣,身体又是一震,疾然写道:“是一是三公的……”
皇甫维已知道他下面的意思,大声道:“是不是你不必管,我答应管你送到便了。”
那人眼中露出焦急之色,蓦地一长身,扑向皇甫维身上,一手击敌,一手抢那玉盒。
皇甫维本来就极怕他那一脸脓血,见他突然扑来,一时倒没想到他的用意是要抢回那玉盒,生怕他的面部碰到身上,疾然以掌背拂出去,身形同时暴退。
那人只惨吼一声,便仰跌回石床上,动也不动。皇甫维猛一顿足,纵回床边看时,只见那人这回当真死掉,结束了悲惨可怖的挣扎。
他不忍再看,疾然退出石洞。
夕阳渐渐被远山遮住,皇甫维怔了一阵,决定不再入洞翻动那人的尸体,赶紧寻路下山以免过了十日期限。
这一夜他一直赶路,天明之际,到了许州地面,许州城就在东南十余里处。
不久,他已走几许州城,先找一家客栈要了个房间,略事盥洗。
他本想换过一副面目在江湖上走动,但转念一想,最近数日的遭遇,那些武林人物无不对他双眉红痣发生兴趣,假如换了面目,有些寻上身的的事便不能发生,岂不是少了许多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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