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 魂
洛阳城内一座大宅院中,处处灯火通明,但整座宅院不闻一点人声。厅中人影幢幢,或坐或立,少说也有十二三人,但没有一个说话,连咳嗽之声也没有,当真是静得连绣花针跃在地上也能听见。
大厅当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五六旬之间的老者,相貌威严沉毅,双目开闭之间,炯炯有神。
外面传来二更梆子之声,所有的人齐齐颜色大变,只有当中的老者神色如常。他缓缓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二更已到,你们都回房去,老夫也该准备一下,整理一点东西……”
左边三个面目相肖的青年一齐站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嘶哑地叫声“爹爹”,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一种沉郁悲痛的意味。老者面色一沉,摆手道:“去,去,不要再说。”
右边那个年纪四旬的威猛汉子站起身躯,缓缓道:“师父,那些对头们别说无人见过,就是你老也从未提起,弟子们也是无意中从别人口中听说武林以往有这等几号人物……”他微微一顿,扫视其他的人一眼,只见大家都在点头,便又接着说道:“他们既然失踪已久,虽说半个月前留下标记,说是今晚三更必到,但很可能是别的人假冒……”他又停一下,只见老老微微摇头,立刻提高声音,道:“纵然此事不假,弟子万难相信凭那三个老虎,就能把师父及弟子等十多人一网打尽!”这几句话说的豪气飞扬,神态威猛,其余的人都激动地出声附和。这中年大汉双手一举,压住众人声音,又道:“弟子等一十二人,今晚纵然捐躯浴血,虽死犹荣!”
他说得字字有力,意思简单明了,显然早已经过再三思虑,并非随口说出。
只见那老者沉毅的面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慢慢望了大家一眼,突然笑容一收,面寒如水,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得多言,即速各自回房,如敢违背,即以叛逆师门之条论罪!”
那十二个门下弟子,其中包括老者三个儿子,听了都大大~怔,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老者转头望着那中年大汉,严厉地道:“洪方,你是本门大弟子,监督之责由你负起,速去毋违!”
那中年大汉洪方浓眉一皱,忽然叹口气,躬身道:“弟子敬须严训!”抬目望着其余的人,宏声道:“各位师弟跟我来……”片刻之间,大厅上只剩下那个老者。
过了一会,老者长叹一声,面上现出凄凉之色,起身在厅中转两个圈子,忽然走到壁下一口厚重的大木箱前,取出钥匙把箱上三个巨锁打开,然后缓慢地把箱盖掀开。
木箱中空空荡荡,却用一层厚厚的金黄色丝绒垫底,上面盖着一块长方形的黄缎。老者把黄缎揭开,只见丝绒垫上放着一卷条轴。
老者停手凝望片刻,好像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最后他伸手把条轴挂在墙壁上。
随即凝神看着那幅画,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时而豪壮激昂,时而凄凉迷惘,仿佛在这刹那之间,一生的往事涌掠过心头。
之后,他回到大厅当中的大师椅上坐下,面目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沉毅坚忍的神气。
快到三更,老者的神色丝毫不变,身体也没有移动过一下,好像是泥雕木塑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忽地一条人影奇快地纵入厅来,老者两道锐利的目光疾扫过去,突然露出怒容,沉声道:“洪方,你胆敢率先违逆师命!”
那道人影纵到他面前,双膝跪下,果然是那中年汉子供方,只见他怀中抱着一支狼牙棒,另外还有一支尺许的匕首。
老者怒色越浓,冷冷道:“你枉为我门下大弟子,难道还看不出今晚的局势?为师如能动手,何须与我那相守了多年的老伴与及你们决别?”
洪方叩头道:“师尊请少释雷霆之怒,弟子明知局势如此,但心仍不死,只冀望在三更将届之前把师尊成名兵器送来,也许能激起师尊豪情雄风,与对头们一决雌雄。纵或不然,弟子也藉此见师尊最后一面!”
他说得情词恳切,寓意苍凉,那老者怔了一下,柔声道:“去吧,把兵器带走。”
洪方缓缓道:“师尊既然认定魔劫难逃,弟子也没有话说。只盼师尊趁此无人之际,把对头们的姓名来历以及昔年结怨详情,赐告弟子,万一师尊当真……”
老者苦笑一下,摆手打断的洪方的话,道:“他们的姓名来历你已知道,何须再提,反正……”他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反正今晚此宅之中,决不会留下一个活日,就算说出首年结怨经过,又有何用?”
洪方点点头,道:“弟子等何借区区微命,自应相随师尊于泉下。不过弟子始终不肯服气的是对头们的武功难道当真高到无法挣扎的地步?想多年来师尊威镇武林,万方景仰,别说师尊的名望,就算是弟子以顽劣之资,幸蒙师等收列门墙,近十年来,走遍大江南北,抑强扶弱,排纷解难,与人交手的次数多得不可胜计,但能在弟子手下走上十招八招的人寥实可数。”
老者听得意兴飞扬,拂髯长笑道:“你是我的好徒弟,十年来亏你为师门挣出震惊武林的威望,论到你的武功,也算得上是当世间罕见的高手了。”
他的笑声蓦然收歇,寻思一下.又道:“但今晚的三个老魔所具的武功,决不是你我逞血气之勇可以抵故得住,咳,你还是回去吧!”他黯然拂一下灰髯,突然转头去望后面墙壁上挂的条轴。
洪方从师多年,从来未曾见过师父这等英雄气短的神情,虎目中不禁涌出两滴英雄泪。
抬头时不觉随着师父的目光向墙上望去,蓦地一怔,道:“师父,莫非当世之间只有她…”
老者回过头来,肃然道:“不错,只有她能够…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配谈论起她。”
洪方似乎也同意师父之言,立时住口不说,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然后起来向厅门走去。老者忽然叫道:“等一等”洪方大喜,霍地转身,怀中的狼牙律闪出万点寒芒,那支匕首也射出蓝汪汪的光华。老者已接着道:“你顺手把所有的窗门都打开!”
洪方失望地叹口气,躬身应了,过去把所有的窗门打开,然后退出厅外。
万籁俱寂中,修然传来三更鼓声,老者忽然转头向壁上的画像条轴投以最后的一瞥。回过头来,椅前赫然已站着一排三个黑衣人,个个面目狰狞,煞气森森。
老者凝目瞧他们一眼,身子动也不动。那三个黑衣人倏然一齐向旁边跃开,动作之快,宛如鬼魅。这三人刚刚跃开,银影乍闪,老者椅前已站定一排三个银衣人,个个面目间都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
老者仍然不动声色,淡淡看他们一眼,这三个银衣人突然又齐齐跃开一旁,跃开之势虽是奇快无比,但不闻半点风声。
那三个银衣人刚刚跃开,厅门外红光耀目,只见一排三个红衣人,缓步走进来。这三个人身材高大魁伟,举手投足间动作齐整划一。他们踏入大厅之后,第一步踏落地面,屋子就微微摇晃,这三个虽然仍是不声不响,但来势之威猛,人寰罕见罕闻。
他们走到太师椅前,蓦然散开,分别走到老者后面。
大厅中虽是一共有十个人之多,但连呼吸之声皆无,同时所有的人全部纹风不动,宛如十尊石像。
过了一会,外面仍无丝毫动静。老者四项一眼,缓缓道:“三公只派诸位来取老夫性命么?”
分别站在老者左右方及后面的三排人门声不响,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老者说话。老者瞧瞧他们,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又道:“想不到我司空表居然能活过三更!”
突然一道彩光电射入来,掠过老老司空表头顶,直向壁上射去。司空表迅疾扭头一瞥,只见那道彩光直射向悬挂那幅画像的丝带上,那幅条轴凛地一响,掉在地上。那道彩光把丝带射断之后,忽然弹射回来,叮一声斜插在椅子前面的红砖上。他凝目一看,插在砖上的乃是一支令箭,但却有三种颜色,当中是耀目红光,左边是银色,右边是黑色。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支相似的三色令箭,低头端详两者是不是一模一样。
他似乎端详得十分人神,一直低着头。蓦地一下冷冷呼声传人耳中,司空表抬头一瞥,椅前一丈之处,已站着一排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当中的一个身躯高大,相貌堂堂,穿着一身耀目红衣。左边的一位矮矮瘦瘦,一身银色长衫,面目甚是阴险诡毒。右边的黑衣老人,鼻钩如鹰像,嘴角间浮动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司空表轻轻叹口气,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抱拳道:“三公亲自驾到,司空表只好延颈就戮!”
当中的红衣老人忽然放声长笑,震得整座大厅微微摇动,笑声一歇,只听数响劲箭破空之声,从厅顶交叉掠过。
司空表被这红衣老人的笑声震得心神恍惚,忙运功抗拒,一面收摄心神。劲箭破空之声过后,司空表面色一变,这才明白那红衣老人发出如此洪亮的笑声,原来是对付他的门下十二弟子。想是门下十二弟子都埋伏在四面屋顶,各持强弩劲箭,准备围攻敌人。但红衣老人笑声把他们震得神志昏迷,是以有几支已经引满弓弦待发的劲箭,竟在他们昏迷中脱手射出。
红衣老人洪亮地道:“我等赐你自尽,立即动手,不得有误!”
司空表点点头,道:“司空表今晚无不遵命,但只求三公手下留情,让司空表保存一个儿子的性命!”
三个老人都不做声,面上也没有一点表情。司空表又道:“三公不会把区区放在心上吧?”
他们仍然沉默不言,在厅中凝结起一股冷酷杀气。
司空表也不再求,厉声长笑道:“好!好…”右掌运足内家真刀,举到自己的天灵盖上。
厅门外忽然射入一道金光,直奔司空表胸口,那红衣老人伸掌一抓,相隔尚有数尺,那道金光忽然转弯投入红衣老人掌中,司空表方一怔神,煞住手掌下落之势。只见那红衣老人像是被那道金光烫痛手掌似的,忽然甩手不迭,那道金光跌在砖上发出铿锵之声,却是一面小小的金牌。旁边的银衣老人和黑衣老人也一齐面色大变,猛可挥手,登时人影乱闪,转眼间整座大厅又再次只剩下司空表一个人。
司空表怔了一会,过去把那面金牌拾起来。那面金牌长约四寸,宽约三指,一面是顶皇冠,浮突出牌面之外。另一面深深刻着“免死”两个字。
司空表双手捧牌,眼望大厅外面黑暗的夜空,似在等候这面金牌主人驾临。但等了一会,却听到步声纷沓而来,片刻间那十二个门下弟子涌进厅来。这十二个人之中,只有洪方神情如故,其余十一人都显得甚是萎顿,宛如经过一场激斗之后,元气消耗太甚光景。
但众人面上都露出兴奋欣慰之容,尤其是司空表的三个儿子,情不自禁扑到父亲身边。
司空表面色仍然十分沉重,摆手道:“排队欢迎!”
那十二人立刻分为两列,肃立不动。等了好久,司空表面色越发沉寒凝重,忽地看洪方一眼,道:“你说一说刚才的经过……”
洪方躬身道:“弟子不肖,带领师弟们分布四围屋顶。共分六组,每组两人,一个持兵器掩护,一个用强弩硬箭,准备不拘远拒近攻,也要予敌人重创。但那红衣老人笑声一起,师弟们全部神志迷惘,弟子恢复的最快,以本门心法震醒师弟们,随即来叩见师等清罪!”
司空表凝神听到是他救醒其余之人,口中轻哦一声,便陷入沉思之中。不知不觉已等到四更过后,司空表脸上没有一丝宽慰之容。分排在两旁的十二弟子也被师父这种神情所感染,无不肃穆凝立,大厅中的空气沉重之极。
司空表旋即低头瞧着手中的金牌,一直不再抬头。又过了半个更次,两旁排列着的徒弟们几乎疑心师父已经睡着。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响。
大厅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人,这人乃是由屋顶飘身飞坠下来,轻得有如落花飞絮,不闻丝毫声息。
但见那人身量中等,穿着得甚为朴素,没有兵器。年纽约在二十左右,长得面目如玉,眼如点漆,俊美中英气迫人。
他似乎已经注意到司空表突然望他的动作,微微一笑,道:“老伯耳目聪灵,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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