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更番遭耻辱 涤虑练奇功(4)
他离万斯同约有十步,站定了脚步,手指着万斯同冷笑道:“前日在岭下所遇果真是你,你家少爷当时手下留情,饶你不死,想不到今夜你居然还有胆量私问我这冷碧轩,擅入妇人闺房。你好大的胆子,今夜若不叫你死在我宝剑之下,谅你不识我葛金郎何许人也!”
说着反手后背,按动宝剑哑簧,只听“呛”的一声,已把长剑抽了出来。
当下平剑当胸,冷冷笑道:“快来受死!”
万斯同冷冷地道:“葛金郎,你好大言不惭,这冷碧轩是我天南派清修之处,本派宗师三盒老人已移交由我掌管。是你这小辈,不懂武林规矩,擅自占据整修,已有违我天南门规,却说我擅自闯入,真乃恬不知耻!”
葛金郎被他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恼羞成怒,啐了一口道:“这冷碧轩乃是古人留下的遗迹,又非你天南派的财产,你们住得,我就住不得么?”
说着又嘿嘿一声冷笑道:“那么你暗入我妻闺房,又待怎讲?”
万斯同为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也不知如何解答,微微顿了一下,才冷笑道:“她原是我万斯同的妻子,只是未正式结婚而已!”
说了这几句话,不禁触动伤怀,一时唏嘘不已,葛金郎闻言大喝了一声:“你是满口胡言,看剑!”
他说着身子已飞纵了过去,掌中剑“春水试寒”,抖起了一点银星,直向万斯同咽喉上刺去。
万斯同这时早已恨不能与他一拼,当时用剑向外一拨,葛金郎只是把剑向后一吞,容得万斯同剑过,仍然原式刺出,剑势颇为疾劲。
可是万斯同这一个招式,也是一个虚式,在掩饰其下的一招“秋扇挥萤。”
葛金郎剑尖方到,突然见到万斯同右臂一展,剑光倏地一闪,剑刃已临右腮,一时冷气侵面,剑芒逼人,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所持,竟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宝剑,当下慌不迭地向左一个蝶翻。
万斯同这一招虽是走了空招,可是那锋利的剑芒,已把葛金郎那袭肥大的衣袖,划开了三四寸许的一道口子,直把葛金郎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万斯同却也暗惊这葛金郎果然是身怀绝技,一时抖擞一精一神,挺身而出,把一口宝剑展个风雨不透。只见他左插右盖,前盘后舞,吞吐如意,力贯剑锋,凡是剑诀指处,剑锋必定走到那里。
这是他知道葛金郎身法不凡,所以才这么使尽了身手,可是对方也不是弱者。
他此时因见万斯同剑法高深,再加上他手上那口宝剑,自己更不敢丝毫轻视了,所以把其父秘授给自己的“大罗十八剑”,立时展了开来。
一时之间,但见剑光闪闪,人影憧憧,这套剑法的妙处是在予敌以错觉,一待展了开来,敌人很难分出对方的身形来。
二人这一动上手,可谓之棋逢对手,将遇良村,剑光环绕中,二人那沉浮的身子,时分乍合,看起来真有所谓的“虫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之势。
这时花心蕊也站在一边,她秀眉微皱,手中也持着一口宝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碧和小蓝也都叉腰站在一边,不时地打量着场内,想助主人一臂之力。
忽然“呛啷”一声,二人各自跃身腾开,万斯同俯视掌中那口爱逾性命的宝剑,见它依然光华夺目,剑身如一弯秋水似地颤动着,并无一丝损坏,心中不禁宽心大放。
可是葛金郎一看自己掌中那口剑时,却发现已少了半尺多长的一截,他不禁心中大寒。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未曾发话,葛金郎却恨声叫道:“你倚仗着宝剑锋利,算是什么英雄?如有本事,可敢与我换剑敌过?”
他说着,愤怒地把手中那半截宝剑往地上一掷,花心蕊这时却走上,把她自己那口剑递给了葛金郎道:“金郎,你用我的剑!”
葛金郎冷冷一笑,把宝剑接了过来,二人目光同向万斯同望去。
花心蕊轻轻挽着葛金郎一臂,微笑着对万斯同道:“万斯同,方才你二人比对之时,我已看过了,你的剑法虽高,比起金郎来,还是略差一筹,你不过是占了一口好剑的便宜。可是你要削我这口剑,却不容易,怎么,你还要再打么?”
万斯同目见此状,一时内心真是无比难受,葛金郎面带冷笑望着他,他之所以不如先前那么盛气凌人,可能是心中顾虑对方手中的宝剑。
虽然他自信在招式上幸不输他,可是对方有一口好剑,在内心上却威胁自己很大,他才暂时没有作声。
在万斯同来说,他本存胜之心;可是现在目睹花心蕊的情形,他的斗志可说是全消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值,为这么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值。
“我何必这么认真地为她厮拼呢?”万斯同不由这么想,“如他伤我,自非我所愿;如我伤了他,令心蕊会更加仇恨于我,总之,我是太不值了。”
想到此,他苦笑了笑,把掌中剑束到腰上,道:“这地方我以后不会再来了,祝你二人快乐幸福。”
说完这两句话,他伤心到极点,这地方他实在是不愿再多留一分钟,遂纵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腾纵上了一堵假山,未及下飘,却听得葛金郎一声狂笑道:“万斯同慢走,小弟送你一程。”
接着一条人影,自后紧扑而上,万斯同心存厌恶,哪里愿意叫他送自己。
当下闻言之后,足下更加快捷地向前纵去,这冷碧轩自改建以后,庄园范围扩大,万斯同施出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才来至围墙附近。
“喂!慢走一步!”葛金郎自后赶上来。
万斯同足尖用力一点,身形上了墙头;可是,这时那葛金郎,却也以“一鹤冲天”
的轻功绝技,拔上了一堵假山石之上。
只听见他口中狂笑道:“万兄你走好了,小弟不远送了。”
葛金郎口中这么说着,只见他右手霍地向外一推,隐隐听得“崩”的一声轻弹。
那墙头上的万斯同心中正自奇怪,这葛金郎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了起来?心中尚还不解,此刻闻声知道不妙,他还不及回头细看,只觉得背后一阵奇痛,似被无数暗器打中,只痛得他在墙头上身形一晃,直向下栽去。
同时间,一股极为尖锐的风声,自他颈旁划过,痛得他打了一个寒战,身形也随之下坠。
隐闻得身后的葛金郎,狂笑而去。
万斯同由墙上栽下,倒是没有摔着,试着用手摸了一下颈后,不胜疼痛,这才知道右耳根下,竟为暗器擦伤了。那暗器虽没有打中自己,却划了一道血槽,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吃夜风一吹,痛得他银牙紧咬不已。
他忍着痛摸了摸后背,并未见有伤痕,心中大为奇怪,因为方才明明觉得背后中了不少暗器,怎会不见伤痕呢?猛然忆起了自己所穿,是大木上人所赠的那件紧身风衣。
如此看来,这件风衣,分明能避一般刀剑暗器,倘非如此,自己这条命,今夜休想再要了。
当下真恨不能回过头来,重新再找葛金郎拼命去,可是转念一想,他就停止了这种冲动。
一来这葛金郎武技不凡,似在自己之上,回去再打不见得就能取胜;再者自己此刻受有暗器轻伤,尚不知伤势如何。
这么一想,他就感伤着,直向山下行去。
那颈后伤痕,本有些疼痛,此刻行了一程,忽觉得风吹得十分难受;而且颈项觉得湿湿的,像是流了不少血。
他就在一座石峰背风处停了下来,摸索着把自己内衣撕了一条,想暂时把伤处包扎一下,不想手方抬起,忽觉得那受伤的地方,竟有一种麻痹的感觉。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这才想到了,葛金郎所用的暗器,竟是染有毒药的。
他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慌不迭站起,可是任何受伤之人,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自认为能支持下去,或许就真能支持下去,反之,你是必定要崩溃的。
万斯同此刻正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那是毒药暗器,或许还能支持一些时候;可是当他已经想到了之后,他就支持不下去了。
当下他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头脑一阵昏晕,由不住“咕咚”一声倒在地下了。
多灾多难的万斯同,这一次毒发山途,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不该死之人,处处都能逢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仿佛觉得身子为人转动着,同时鼻中嗅到一种令人发呛的气味。
“噢”他翻了一个身,由不住睁开了眼睛。“好啦!老天爷呀!”一个人在他身边这么说着,万斯同心中一惊,正要挺身坐起,却为这人又把他按住了。
万斯同也就借机把这里情形打量了一下,自己是睡在一张铺有厚毡的木板床上,这间房子并不大,一边一个箱子盖上,有一盏油灯,黄黄昏光里,看见在自己眼前,是一个佝腰干瘦的老婆婆。
这婆子一只手拿着一卷干草似的东西,一头已经燃着了,冒着淡黄颜色的浓烟。
那种令人发呛的气味,正是这些烟雾所造成的。
在老婆婆身边,另有一个头扎大辫子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十分胖蠢,肥脸小眼,还是重下巴。
她此时来回地在推动着万斯同,就像是和面一样的,万斯同为那浓烟呛得直咳,一面喘道:“大姑娘行啦!不要……再推了。”
胖女嘻嘻一笑,对着那老太太道:“这小子醒了,在说话呢!”
她说着话,手下仍是不停地推着揉着,万斯同觉得难受得很,就伸手把她一推道:
“不要再推了!”
那婆子这时才笑笑说:“喂,别动……好了,我们婆孙两个,是救你的。你脖子上是中了毒药镖,要不给你放血,你就死啦!”
胖女身子被他推得退后了三四步,想是吃惊于万斯同有这么大力,一时呆住了。
她的话很难懂,大概是牙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有些漏风,可是万斯同还能勉强听得懂。
他这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好不惭愧,就在枕上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们了,我……”
这一点头,才知道右颈下面十分酸疼;并且好似还有一个什么热东西罩在上面一般,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抓。
那老太婆马上按住他的手,道:“不要动。”
万斯同忙缩回了手,一面皱眉道:“老太太,这是……”
老太太用手指了那胖姑娘一下说:“这是我孙女。”
万斯同忙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姑娘!”
胖姑娘本来在一边不说话,这时候见万斯同对自己说话,她就咧开大嘴先笑了两声,走了过来。
那婆子又接下去道:“我孙女牵着驴要去拉柴禾,不想半路上看见了你,就把你给驮回来了。”
万斯同一边点头称谢,心想这可好,我成了柴禾了。一时只觉得这房中十分气闷,就四下看了看,只有左上方开着一个小天窗,另外两扇窗子都关着,他就道:“好热!”
胖姑娘就过去推开了一扇窗子,万斯同忽然想起了藏在自己身畔的那三卷《合沙奇书》,不禁口中“啊”了一声,一面就伸手去摸。
老婆婆见状噗哧笑了,就说:“你不用怕,你的东西,我们原封没动,都给你存着呢!”
万斯同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婆孙二人十分感激。
这时那个胖姑娘就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万斯同床前,老太太却打了一个呵欠道:“咱们为了你可是一夜都没睡,来,四妞,把罐子给他卸下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胖姑娘闻言答应着,并且用两只手,按在万斯同的双肩上,那个老太太就弯下腰去摸他的脖子。
万斯同想问干什么,就觉得颈后面“波”的一声,顿时感到伤处十分清爽。
再看那老婆婆手中,却多了一个竹筒儿,筒内热腾腾地还在冒着烟。
那个叫四妞的胖姑娘赶紧从地上端起了一个盆,老太太就把竹筒子向盆里一倒,万斯同才看出了,由内中倒出的,却是一块红颜色的血块。
老婆婆又亲自把灯拿过来,低下头在盆里瞧了瞧,一面点头笑道:“好了!你看看。”
万斯同忙坐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就见那盆中,一块块全是紫黑颜色的血块,只有上面六七块是鲜红颜色的,老太太就指着对他说:“黑颜色的就是有毒的,红颜色的就是毒已经没有了。”
万斯同连忙称谢,他真想不到,这种乡下的土法子,俗名“拔罐子”的玩艺儿,居然还有此功效。当时就要下床,那个胖妞却按着他道:“你的脖子还有血呢,我给你擦擦!”
万斯同虽是不大好意思,但也无法,就见那个姑娘找来些干布,为他擦去了血渍,又为他细心包扎上,就道:“现在你可以下床了。”
万斯同翻身下床,对着她二人弯腰一拜道:“小可多谢二位恩人救命大恩,尚未请教二位大名,贵会主人是否在家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不客气了,唉!我们可就两个人……”
说着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指那个胖姑娘道:“她爹娘在老家都死啦,我带着她到了江南,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啦!”
万斯同伤感地点了点头,一时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们好,这时他才注意到,房中堆着不少的干柴,一捆捆都堆在一起,心知这婆孙二人定是以打柴为生,心中就更加同情。
除自己睡的这张床上,另外在几张板凳上还架着一张大木床,被褥虽破旧,看来倒还干净。
这时候窗户上已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天已经亮了,几只小鸟正在窗前的树枝上跳着叫着。
老太太哈着腰,上了床,一面道:“先生你再坐一会儿,叫四妞给你熬点稀饭,你吃饱好上路。我的腰不太听使唤,要休息一下了。”
万斯同就把她扶了上床,感激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着吧!”
这时那个胖姑娘已把他的一个革囊给提了过来,万斯同就过去从其中取出了二十两银子,双手赠予那老太太道:“这是在下一点小意思,老太太你和姑娘留着花吧!”
不想那老太太却翻身起来,推着手道:“我们不要钱,先生可别客气。”
胖姑娘也红着面在一边道:“我们卖柴禾,还剩有钱呢,你收回去吧!”
万斯同如何肯依,推了半天,二人因见万斯同十分坚持,只好收了下来。
万斯同肚子也是真饿了,胖姑娘煮好了稀饭,他吃了两大碗,那老太太熬了一整夜,这时呼呼地睡着了,万斯同也没有吵她,就别了胖姑娘,一个人走了出来。
胖姑娘一直送他走到了路边,她又指给他一条通往山下的道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山尖上,已露出了一些旭日的光彩,疲倦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复苏。
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山上,他怔怔地坐了下来,心中想道:“我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又是上何处去呢?”
这么一想,他不禁暗暗地发起愁来,这一路急匆而驰,总算找到了雁荡,也找到了心蕊,可是又有什么用?早知如此,自己这一趟也就不必再来了。
他又想到昨夜的一些情形,花心蕊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禁痛心欲裂。
尤其是葛金郎那种狠毒的手段,更令他切齿痛恨,他不禁暗自咒诅着,有一天自己必定要算这笔仇恨的,想到恨处,真令他银牙咬碎。
可是当他想到了葛金郎,他那一身武功,又确实令自己佩服,由此看来,他那父亲葛鹰,尚不知道是如何厉害的一个人物。
“难道说我这一身武功,就能报仇了么?”想到这里,他由不得从汗毛孔向外冒凉气。
又想到了心蕊轻视的嘴脸,那种样子,似乎早已注定了自己不是葛金郎的对手。
“唉!”他重重叹息一声,这时候东方的太一陽一忽然跳了出来,把大地渲染成一片红色。
经过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的万斯同,在他已经达到了一个目标之后,他显然是再也走不动了。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达到那个目标。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武技实在是太差,比之龙十姑固是不如,连眼前的葛金郎也是差得远。
“我非要再下一番苦功不可!”万斯同重重地捶了一下石头。
“我身边既然有现成的《合沙奇书》,还有大木上人送我那本剑诀谱,何不照着痛下功夫?”
这念头本来他早就埋藏在内心了,只是那时他一心一意地记挂着花心蕊,只打算和她作长久夫妻的事,并未深思这个问题。
可是这时候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花心蕊这一边,可以说是完全死了心了。
同时却自葛金郎身上,受了这种奇耻大辱,忿激得令他感觉到自己是非要再下苦功锻炼不可。
他有了这种想法,当下就站了起来,这雁荡峰回极多,觅一静处,实在并不费事。
于是他就开始留意这附件的山峰,费了整整的一个上午时间,果然他发现了一座无人的石洞。洞内光线很好,地势颇高,里面也很干燥!
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一个曾经过这般痛苦遭遇的人,是很难安定下来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理。”
“黑夜”至“天明”,是要经过一番蜕变的!
冬尽到春来,亦需要耐心和期待!
紧紧地咬着牙,在痛苦的深渊里,他期待着那一声“惊蛰”的春雷!
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他相信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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