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4)
他看着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边,就把这句话暂时说了一半,接着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要想移动一个像照夕这种有着坚强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况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个立场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道:“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脚,他目光异常坚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迟三四天之内,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伤感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苦笑。
“我是不会再考虑了,北京我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长吁了一声,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来的目地,原是想来游说你一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咽了一口气:“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块!”
照夕惊疑。
“那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志趣不是一样么?”
申屠雷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他又抬起了目光,伤感地道:“我本来和你想法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门中,仅我独子,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兴起来。我那叔叔对我希望太深了,万一我要是弃官而去,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决心留下来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头,照夕显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立场,他点了点头。
“你是对的!”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申屠雷就紧紧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握之后,将是长年的别离。可是,他们处理事情,是斩钉截铁得干脆,不会让已经决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协的余地。
江府公子的书房里,来回走着两个人,前者是管照夕,后面的是这书房的主人江鸿,他苦笑着。
“你看,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万一要是伤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着照夕,眉头紧紧皱着,照夕怔怔地注视窗外,良久他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为此事担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伤,我自然要保他一条命。我并不希望他死,对于令妹,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从前的事,就当它是个梦了!”
江鸿长叹了一声。
“你们的遭遇,也是太惨了,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铸成如今大错。
当然,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罢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江鸿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点头。
“好!我决定作到,我走了!”
江鸿拉着他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道:“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问道:“什么事?”
江鸿脸色微红地道:“贤弟,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谈!”照夕顺从他的话,坐了下来,他用一双眼睛盯视着江鸿,江鸿作了一个很为难的笑容。
“万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还肯……”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脸一阵红,他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说道:“楚少秋不会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鸿的书房,头也不回,江鸿不由惭愧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
照夕心中有些气愤,因为他认为江鸿说出那句话,是不对的,不论对雪勤或是对自己,那都是一种侮辱。
他记住了江鸿的话,暗中想着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见雪勤,即使是见不到雪勤,单独对楚少秋,那是很难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定,遂回到自己书房内,抽出笔来,在纸上草草写下:
“此药为救尊夫性命,务要侍其服下,一切重伤大症均可无虑。字呈 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写完了这几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开一小箱,把当初雁先生赠自己的那半葫芦丹药,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纸内。
当初雁先生赠药时,曾嘱咐过,这种药的名贵程度,任何疑难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卧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赠三粒,可见他居心确实仁厚十分。
一切就绪之后,他等到夜静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这条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潜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厉害,因为雪勤就在边侧,这个女人,实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于对她想一想、也会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轻轻纵身上了花架,记得在若干时日之前,曾在这花架上,偷看过雪勤,可是那时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着灯光,可是有一层幔帘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静静的书案。他心跳得实在厉害,跟着他用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沿,发出“突、突”的两声;然后他迅速地窜身上了一棵大树,果然那窗子猛然打开了,由内中“嗖”一声穿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往院中一落,环目四视,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许多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一张清秀脸儿,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纤腰拧处,直向墙外飞纵而去,身形矫捷十分。
照夕望着她背影不由叹息了一声,可是时间不容许他多有犹豫了。
他猛然由大树上飘身而下,一长身窜窗而入,探手入怀,想把那预先包好的小药包摸出来。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来。
想着忙回身,由窗口纵出,谁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他眼前。惊惶的管照夕一抬头,四只眼睛对在一块了,他的脸上霎时就红了,他惶恐地后退着道:“雪勤姑娘……请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这一霎时,更是怔住了,她抖颤着声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后退了一步,他十分尴尬,他想早一点脱身。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好意来……再见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惊愕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这时已经消失于沉沉黑夜之中,她痴痴地站在那里,月光又带给她一份多余的伤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实缺官儿,一时羡煞多少读书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后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欢潮,入夜后,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两个丫鬟挟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发着含糊的语句,足下是步履踉跄,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态,虽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扫兴的事;可是,他确是不胜酒力了。
进房之后,思云为他脱鞋,念雪就拧手巾,在他头上抚着,两个丫鬟都怪他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他喉中已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思云、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们还特别把门带上,那隐隐传来的酗酒猜拳之声,仍在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她们想:“他们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云、念雪不是走了吗?床上的探花郎却慢慢坐起来了。
他把抚在头上的冷巾,顺手丢在了一边,翻身站了起来,剑眉一展,侧耳听了听,这附近起码是安静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翻身下了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太得劲,原来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顶五品的顶戴。
那是水晶的顶子,正中还镶着一块小蓝宝石,后面拖着一截尾巴似的东西,他厌恶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这朝廷的威仪,打到地下去了。
然后他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什么官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把它们丢到床下了。
然后,他以快速度,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服,把事先备好的一个小箱子,由床下提出来,那是挺沉重的一个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是衣服。
然后,他又把墙上那口“霜潭”剑系在子身后,目光如电似的在房子里又转了转。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带了吧!”
然后,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低低自语着。
“二位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我这就要去了,创我自己的天下。”
“你们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实在是……”
他有点伤感,然后,他就把早已写好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给父母双亲的,另一封是请转交给申屠雷的,他把两封信用镇纸压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灯。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内默立了一会儿,让心情正式和这个家告别。
现在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时间已很急促了,他推开了窗,一弯腰,箭头子似的射了出去。
几个翻腾之后,他已是不属于这个院中的人了,他松驰了一下心情,辨别了一下方向,就一径往眼前大道上驰去。
路头上有几棵垂柳,他就在这里站住了脚,捏口吹了一声,回应是一声唏聿聿长啸,跟着他那匹“老霹雳”就跑过来了。
它亲热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着,月光照着它身上黑亮亮的毛,显得格外神骏。
照夕亲呢地抚摸了它一会儿,才把行囊置好鞍上,腾身上马,这匹马不待领缰,就踏着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兴致极高,抖开缰绳,这匹马就如飞似地向前驰着,跑了一阵之后,他才觉悟到自己的糊涂,因为天已这么晚了,九城城门早都关了,自己带着马,又能有什么办法跃城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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