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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房。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观。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谭啸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洁。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谭啸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声。雪雁扑哧一笑:

“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我去给你弄火去!”

谭啸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了。

那拥被在床的谭啸,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把这情形细细地告诉晏小姐,小真十分高兴。

谭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纹银五十两,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晏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本来这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谭啸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争执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

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下,伪处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谭啸,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说明,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一精一细地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晏老善人过目。

晏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佣八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十八人。

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谭啸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谭相公的指示。

谭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谭相公,是老爷的心腹,谁不敬畏三分?

在以后的半月之内,谭啸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晏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谭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了一幅丹青。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晏夫人楚枫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

晏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谭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晏小真,在谭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谭相公画美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晏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

“瞧!谭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

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晏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妈!我也要这种鞋,你给我做……”

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可是晏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谭相公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画完成了,晏老爷子特地备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晏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伯这甘肃一带,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

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谭相公,却是滴酒不沾。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请东翁自用!”

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

谭啸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

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晏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晏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爸!

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

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谭啸一瞟,可是谭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一騷一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

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谭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

谭啸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因……请东翁原谅!”

老善人与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惊。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

“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谭啸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来,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谭啸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谭啸淡然一笑: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东翁万乞海涵!”

这一霎时,晏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

谭啸欣然首肯:

“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晏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

谭啸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菜过五味,俏红线楚枫娘频频含笑道:“谭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迁就?”

谭啸欠身道:“夫人请说!”

楚枫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谭啸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

晏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谭啸是豪爽个性,可是对晏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晏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谭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谭啸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

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谭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晏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谭相公才这么说呢!”

谭啸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楚枫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谭啸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愧收……”

楚枫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说起来,谭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

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谭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

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霎时,谭啸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着桌子微微发着呆,晏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谭大哥,你吃饭呀!”

谭啸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笑道:“哦,我已吃饱了……”

晏氏夫妇冷眼旁观。觉得这位谭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面,只以为他是触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老善人为了把气氛转变一下,不得不改换了话题,转话到书画方面。不想那谭相公仍然是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

晏星寒正感乏味,忽听谭啸嗫嚅道:“晚生久仰东翁身负奇技,不知可是真的么?”

晏星寒皱了下眉,半笑道:“谁说的?我又会什么奇技?”

谭啸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晚生入府之后,又每见东翁行动诸多奇处……也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晏星寒微笑不语。晏小真却娇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爸爸是有名的老侠客,人称‘天马行空’……”

才说到此,晏星寒看了她一眼:

“不要胡说!”

晏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转着一双明眸微微笑着。谭啸忙由位上立起,瞠目变色道:

“如此说来,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晏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相公请坐吧!”

他随着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过去数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虚名,也曾作过一些侠义的事情……”

才说到此,谭啸忽地咳了起来,把晏星寒这句话打断了。晏老爷子一皱眉头:

“相公你怎么了?”

谭啸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楚枫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晏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晏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谭啸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谭啸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仇?”

晏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晏小真浅浅一笑,注目谭啸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楚枫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谭啸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晏小真妙目转向父亲,晏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晏家家学渊源,她怎能不会呢?”

谭啸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晏老善人此刻为谭啸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谭相公,要说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天马行空’晏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知……”

谭啸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晏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谭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谭啸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今也没有几个了。”

谭啸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么?”

晏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谭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谭啸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些呢?”

晏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再细谈如何?”

谭啸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等三人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

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谭啸道:“父亲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晏小真看了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晏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迪化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

晏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东翁,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谭啸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谭啸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谭啸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

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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