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5)
这一句话,倒把谭啸吓了一跳,他拉着依梨华一只手,仔细地向这人打量着,他有两手两腿;而且各种状态,皆可证明是人无疑。正在怀疑,忽见那人身形倏起倏落在沙地里起落着,如同星丸跳掷似的,而每一落足,手上即捞有一具狼尸,接着又把它抛出去,抛到一个一定的地方。
转瞬之间,狼尸堆积如山,谭啸和依梨华看着也不由心惊,想不到他们二人竟杀死了这么多狼,少说也在百只以上。
这怪人一面抛着狼尸,口中尚自发出一种凄惨的低啸之声,很像是在哭泣。地上仍有许多断腿伤足的狼没有死,他蹲下来,由身后拉过一个皮囊,由其中掏出一种药膏似的东西,一一为它们上药。
很奇怪,那么凶残性野的狼,在他手中,竟柔若绵羊似的,只是害怕地低低鸣着。
他为它们一一上药,上好药之后,又发出先前“虎——虎——”的声音,这些受伤的狼,吓得拖着伤躯,纷纷爬着向前移动,一直爬得很远了,他才不再叫了。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暗想:糟糕!看样子,他似乎很爱这些狼呢!
果然,那怪人一步步向他们走近了,走到离他们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才站住脚,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些狼,都是你们杀死的么?”
谭啸挺了一下胸道:“是的,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
他很愤怒这怪人如此的指责,因为他显然把狼命看得比人命还尊贵。
怪人闻言之后,朗笑两声,用宏亮的声音道:“保全自己的生命?哈!好动听!你们看!”
他回身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狼尸道:“你们残忍的双手,杀死了多少条生命!你们是人,一个人和狼一般见识,不觉得可耻么?”
这种不成理由的怪论调,不禁令谭啸微微怔了一下,他显然也被激怒了。上前一步,冷笑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莫非甘心为狼群吞噬么?如果你在被狼群追逐时,杀了它们,你会认为可耻吗?”
怪人长笑了一声:
“我?哈!你的话好怪,你莫非没有看见,它们对我多恭顺,我是多么爱它们,我们像兄弟一样的亲近!”
谭啸冷笑道:“我看是有点像兄弟,你有这么友善可爱的兄弟,也真值得骄傲了!”
怪人并没听出谭啸是在挖苦他,也许他没有注意去听,只冷冷地说:“不管如何,你杀死了它们,是犯了我的大忌,我绝不能轻易饶恕你们!”
说到“你们”时,手朝依梨华指了一下。谭啸忙岔口道:“没有她的事,狼是我一个人杀的!”
怪人怔了一下,点头道:“那就找你一个人算账!”
谭啸冷笑道:“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怪人,那你又为什么要赶走它们,救我们呢?”
“我不喜欢它们乱吵乱叫,同时也不许它们欺侮人。”
他回答得那么轻松。谭啸哼了一声道:“那就对了,你不喜欢它们欺侮人,莫非我就喜欢么?”
“可是,我没有杀害它们!”
怪人厉声吼着,两只脚在沙地上跳了一跳。谭啸也大怒道:“那因为你是属于它们之中的一个,因为你也和它们一般不通情理,所以你才……”
谭啸气得身子有点发抖,暗想这人怎会这么不通情理,却没想到自己这话骂得多么重。果然,那怪人被他激怒了,只见他双手向外一伸,整个身子如同一只蝙蝠似的平着飞了过来。
他这种轻功,令谭啸怔了一下。因为没有人这么样纵身子的,当时不敢怠慢,右足向后疾退了一步,足踏子午桩,以静待动。
那怪人身形向下一落,已到了谭啸跟前,一句话不说,猛地一分双掌,直朝谭啸两助上插去。他这么一伸双手,谭啸和依梨华都不禁吃了一惊,因为怪人这一手,分明是极为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想不到初次谋面,这人居然下此毒手。谭啸当时又惊又怒,顾不得再与他理论,冷笑了一声,右足向前一迈,用“跨虎登山”之势,身子向下矮了半尺。怪人双掌走空,谭啸突地并二指,直往他腋下点去。
怪人似乎也知道这一手的厉害,身形倏地一个疾转,狼皮荡起呼呼的风声,而他身子却已狂扬到了谭啸的身后,猛然一抖双掌,用“云龙探爪”之势,直向谭啸一对琵琶骨上猛抓了过去。
到了这时,谭啸才知道这怪人竟负有一身超人奇技,不由又惊又气;然而势成骑虎,却又不能中途住手。当时倏地一个转身,一咬钢牙,双掌施出全力,霍地向外击出。
四掌交击之下,只听见“砰”的一声,谭啸竟一连后退了三四步,那怪人身子也是大晃了一下。这其中有个缘故,因为谭啸久战狼群,一精一力早已疲惫不堪,而怪人却是一精一力充沛,是以一击之下顿呈胜负之分。
可是尽管如此,那怪人也不由怔了一下,他整个身子向外一转,如狂风似地飘了出去。谭啸红着脸方要扑上,那怪人忽然摆了一下手:
“我们不要打了!”
谭啸怒目而视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掌力不如你么?朋友,你错了!我久战狼群,一精一力早已消耗尽净,而你……哼!只是占了一精一力充沛的便宜!”
怪人哈哈一笑:
“在这大沙漠里,能够接我一掌的人不多,除了那老猴儿和我不分胜负以外,我还没见过一人能经我双掌一击的。你已经很难得了!哈!看在这一点上,这件事一笔勾销了!”
谭啸木立,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再较量了?”
那人怪笑一声:
“不但不打,而且我们还可以交朋友!”
谭啸不禁大喜,当时伸出一手。那怪人上前一步,两手相握之下,谭啸自内心说出了一个“冷”字,因为这人的手如冰也似的凉。
他摇撼着谭啸的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是一条汉子,我喜欢的就是汉子。”
“你也是,我很佩服你!”谭啸说。
那怪人忽然又怪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依梨华:
“那是你的女人么?”
谭啸脸一红,忙摇头道:“不是……是兄弟的义妹!”
依梨华虽没有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知道在谈论自己,当时笑吟吟走上来:
“怎么打成朋友了?好呀,哥!你为我介绍一下吧!”
谭啸一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侠士的大名。”
他转眼看着那怪人,笑了笑道:“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那人长笑了一声:
“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样,叫我狼面人好了,我不在乎。”
谭啸和依梨华心中都不由一惊,原来这人就是震惊整个大沙漠的独行侠盗“狼面人”,怪不得他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呢!谭啸惊怔之下,遂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只是这么称呼不太恭敬吧?”
狼面人摇了摇头:
“不要紧,我爱这个名字,我认为人和狼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
“怎会没有分别呢?”
怪人又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依梨华:
“姑娘,狼是要吃人的,人也同样是要吃人的;狼吃人事先人还可以防备,而人吃人,人却事先毫不知情,所以人心实在比狼心更险恶啊!”
三人都不禁同声笑了起来。怪人这含有哲理的论调,深深打入了谭啸和姑娘的心,这些话尤其是出在这大漠怪人之口,似特具有“醒世惊俗”的力量。
他说完这话,向一边的帐篷看了一眼:
“你们就住在这里么?”
谭啸点了点头,微笑道:“狼兄如不嫌弃,请到帐内一谈如何?”
他这“狼兄”二字说出口后,觉得很是不恭,可是那怪人却露出白牙在笑,显然他很喜欢谭啸这么称呼他,他摇了一下头:
“不!你们这地方太不好了,来!请随我来,在沙漠里,你们是我第一次招待的客人。”
二人心中一喜,怪人又问:
“你们有马没有?”
依梨华连连点头道:“有!有!”
狼面人爽利地道:“那么你们随我来!”
他说着话,忽地长啸了一声,沙丘之后风驰电掣似地跑过来那匹黑马,这匹马全身黑毛只鼻心一点白,全身油光水亮。
谭啸对马并不内行,可是依梨华一瞬之间,已看出了这是最名贵的伊犁名马万年黑,当时赞道:“好马!”
怪人身形已窜起,轻轻飘上了鞍,露出白牙笑道:“朋友,我等着你们。快来!我们必须在月下弦的时候,赶到我住的地方,否则大雨将至。”
二人见狼面人正抬头向天上细细观看着,不禁一惊。
谭啸和依梨华匆匆退回帐篷,拉出了马,微微斟酌之下,决定这帐篷暂时不收,等明日再来打点,这时却见狼面人已掉马先行驰去。
沙面上现出一个黑点,他背上的那张狼皮,被风吹得与肩水平,微风传来他嘹亮的歌声:
“……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
嗓音是如此的宏亮,辗转回荡在空中,令谭、依二人不由又想到了长毛陆渊,他也是唱的这首歌,可是和他的嗓音比起来,就像是砂锅遇到了铜锣,大有判若云泥之分。
谭啸抖了一个辔头:
“快!追上他去!”
可是当谭啸的马,以惊人的速度往前飞驰时,马头上的铜铃声,却令他吃了一惊。
他突地勒住了马,跳下马鞍,正要去解那串铃铛,狼面人已如同一朵黄云似地,落在了他的马前。
谭啸怔了一下,却见他猛地一把把铃铛抓到了手中,后退了一步,目射一精一光:
“这是谁的?”
谭啸窘笑了笑道:“是一位老先生送我的。怎么?你认识他么?”
他尽量作出一个微笑,想把这意外的不快打消干净;可是狼面人却像是大为震怒,他大声咆哮道:“老猴王,这是他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他的东西?你们是他的朋友?”
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禁又勾起了谭啸的怒意,他冷然地说道:
“狼兄!你的态度实在太不友善了,我们并不是因为他是老猴王才去认识他的,只是偶然的邂逅,他临走时送了这串铃铛给我们!”
狼面人身子微微颤抖着,可见得他内心的愤怒已达到了极点。谭啸心中不禁暗暗惊疑,他奇怪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
可是眼前,他势必要小心地应付。这怪人战抖了一阵,厉声咆哮道:“不行!你们必须现在承认,承认你们不是他的朋友!你们是我的朋友!”
谭啸望着依梨华苦笑了一下,又望着狼面人,咽了一口唾沫道:“狼兄!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和老猴王之间没有什么牵连的,或许我们还可以为你们之间化解一下呢!”
“不行!”狼面人厉声吼着,他说:
“你们现在必须说,大声声明,你们不认识他,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忽然用力地把那一串铃铛摔在地上,用两只脚在那串铃挡上践踏着。
谭啸不由面色一沉道:“你太粗野了!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我的义妹,永不会是你的朋友!”
他弯下腰,把那串铃铛捡了起来,脸色铁青地看着依梨华道:“走!我们不去!”
依梨华也很生气,扭头就走。当他们的马走出十几步以外,却见那怪人仍怔怔地看着他们。谭啸赌气不再看他,和依梨华策马往回走着。
“回来!”那怪人厉声地叱道。谭啸低声道:“别理他,这人太不通情理!”
依梨华气得哼了一声:“要不是看他方才救我们的面上,我真要斗一斗他!”
这时候,那狼面怪人在后面发出了一声长笑。
“你们是自己找死,莫非你们不知暴风雨要来么?”
谭啸气得脸色发青,回头挥了一下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情愿,你走吧!”
那怪人狂笑了一声,猛地旋身如云,上了他那匹黑马,如飞而去。
他走后,二人来至帐篷前,相继下马。依梨华皱着眉说:“这人怎么这么怪?”
她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月明如霜,只是在月旁有一圈淡墨的影子,并不像大风雨的样子,心就放宽了。待谭啸拴好了马,二人相互对视,都不禁笑了。
原来二人身上脸上衣服上,全为湿粘的狼血粘满了。谭啸指了一下身边的那池清水,笑了笑道:“洗洗吧,我为你把风。”
依梨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找出干净衣服,又叫谭啸走得远远的,这才走到池子里。
水冷得厉害,可是很清,她在里面洗了个干净,出来又换谭啸洗,她却在池子边洗衣服。
谭啸皱眉笑道:“你也得避一避呀!”
依梨华嫣然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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