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
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
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镜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
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
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
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一精一神抖擞。胯下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
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
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
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
“她……不在,不在!”
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
“先生……她不在……”
“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
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
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
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一陰一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
“依梨华……”
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
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
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华。”
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
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
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
怎会……”
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伯的字眼。
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
“是热……先生……是热病呀!”
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
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
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
“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
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
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
“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
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
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
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
“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
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
“哎呀!不好!”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
“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
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
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
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
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
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一陽一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
“灰色……”
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一陰一影。
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
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
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
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激情愤怒: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
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
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驼再快,也不如谭啸胯下神驹,跑了一阵,已被谭啸追上了。
驼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声,倏地把骆驼打一个转儿,掉过头来,和谭啸飞驰过来的马,差一点撞了一个迎头。
那匹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险些把谭啸掀于马下。全仗谭啸双腿紧夹马腹,才算是没有栽下去,惊魂之下,但听那驼背上人哈哈笑赞道:“好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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