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园诗 3
三
许茂老汉从来不曾感到过今天这样的疲乏。高大一精一瘦的身板微微伛着,背着个背篼,脚步沉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回得家来的时候,屋顶上没有炊烟,老九和颜组长还未回屋,四姑一娘一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背篼,一屁一股坐在冰冷的阶沿石上。
整个许家院子显得空旷寂寞。九姑一娘一早晨晾在树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一陽一光照着的地方,几只母鸡蹲在那儿打瞌睡。老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两眼忧郁地望着天空的白云。圈里的猪嗷嗷地发出饥饿的呼喊,这声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气氛。
院坝里种的玉兰花还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树也还没有醒绽,梨树枝丫挂着几片凋零的红叶,美人蕉显得苍老而憔悴,几株老柏树在院中投下浓重的一陰一影。惟有报春的腊梅,孤芳自赏。春天还没有来,冬天迟迟不肯离去。多年来,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宽阔清幽而暗中自负的老汉,今天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死气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没有像往日赶场回来那样,立即动手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鸡粪,也没有掏出钱袋来计算赶场的收获。不,他再也没有那种兴趣和一精一力了。刚强的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他此刻感到难耐的孤寂。虽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着更为良好的思考的习惯,但,今天接二连三的失败和耻辱,快把他的脑袋涨破,他无力进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蠃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
抱着发烧孩子的可怜的卖油女人,此刻仿佛走进许茂老汉寂寞的院子里来了,她对直向着老汉走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爷,请你行个方便吧,你是个好人!”
许茂老汉使劲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个幻觉中出现的影子。但是,他的脑海里立刻又跳出那个留小胡须、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紧接着,是卖油女人的声音:“就是他!”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叫喊,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来了,愤怒的吼叫一声像石头子儿一样向他飞来。接下去是七姑一娘一许贞的哭声:“哇……”
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汉的心中,他那本来十分健康的心脏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觉得头晕脑涨,喉头干渴,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颤一抖起来,肩膀伛偻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烦恼人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葫芦坝的代理支书龙庆来了。因为熬夜,龙庆的眼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加红肿起来,眼泡涨得像两个桃子。好心肠的龙庆看不清楚老汉脸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许大爷今天没去赶场么?”
许茂“唔唔”两声,算是回答。他站起身来,挪了一下一身一子,漠然地问:“你找工作组么?”
代理支书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来,摇摇头,表示不找工作组,是专门找老汉来的。他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看起来却像哭似的,说道:“啊哟,这个院子好清静哟!你们家老九,这会儿……”
“还没落屋呢!这个死女子。”
“我晓得,她在四队上,今天怕要在吴昌全屋头吃午饭哩,公事嘛,她陪着颜组长参观吴昌全的科研地,这一阵转到葫芦颈去了,颜组长说是要去找老金呢。”
许茂老汉哭丧着脸,开始习惯一性一地思忖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龙支书此来,是为着什么呢?
“吴昌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呢!”龙庆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昌全的喜一爱一。“高中毕业回来,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钻研科学种田的学问,会计工作也很出色,清清白白的,没得半点‘虚假’。”他停了停,使劲地睁起红肿眼睛向老汉脸上扫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实,吃得苦。这几个方面,昌全都占着了:实在是个有前途的青年!”
龙庆左一个昌全,右一个昌全,称赞不已。然而许茂对那个小伙子印象不佳,他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小子,太大公无私了,不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再说,他又并不关心人家有前途没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经够一操一心了!
“呃,许大爷对这个小伙子的看法如何啊?”龙庆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许茂摇了摇脑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龙庆为着什么目的来的了。老汉家里女儿多,这辈子跟那些提亲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极了。但凡那样的人,都要向他夸耀小伙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个一精一明的老汉,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家老九,”龙庆接下去说,“表现也很好的!金顺玉大一娘一早有那个心事……”
老汉(目古)起眼睛,大张着嘴:“啥?”
“金顺玉大一娘一也没有多的儿子,她有心找个好媳妇。”
许茂老汉坚决地摇着脑袋,撇过脸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当然啰,现在而今这种事情本来也用不着老年人管,更用不着旁人来过问。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主动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们早都相好起来了。”
“呵?”老汉惊愕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对方。
可是龙庆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继续着他的议论:“不过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大凡规矩人家,当父母的,还是该关心一下。明来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过,你家老九年纪还小呢,二十岁,还不够‘晚婚’年龄。”
许茂老汉脸色灰白,胡子打颤。从龙庆的话里,他断定老九和那个吴昌全已经私下交往起来了。要不,代理支书的话为啥说得吞吞吐吐呢?
在许茂老汉深谋远虑的生活计划里,他早为九姑一娘一的未来安排下合适的地位了。他不能让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个上门女婿。但这个上门女婿,可绝不是吴昌全那样的闷着脑袋为人民服务、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盘算的青年!——他断定,像吴昌全这样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门女婿,将来什么时候,准能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拿出去“为人民服务”的!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汉却还蒙在鼓里。
龙庆的话已说完,他认为金顺玉大一娘一托他办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老汉没送。他的身一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立在那儿,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龙庆出去不久,三姑一娘一打发她的十岁的儿子到外公家里来了。
孩子穿着过于短小的棉祅,鼻子下面挂着两条稀鼻涕,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外公!”接着报告说,屋头死了瘟鸡,请老汉去那边吃饭。
“不去,不去!”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瞪着双眼,把外孙吓了一跳。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大门。不一会,三姑一娘一就风风火火地亲自赶来了。她还在门口,就向老汉问道:
“爹!今天怎么请不动你啦?是我们几时得罪了你老人家么?还是你嫌我们穷呀?再穷嘛,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质问,弄得老汉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看样儿今天还是得去。
三姑一娘一奔到老汉面前,神色严重地凑着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请你就只是为了吃么?那光骨头瘟鸡有个屁的啃头,我是有话对你说呢!四妹一子,她、她……走嘛,快点过去,郑百如在我们屋头坐着等你哩!”
“啊?”老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叫三姑一娘一连拉带推地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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