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园诗 4
四
郑百如从连云场上急急忙忙奔回葫芦坝,没有落屋,先闯进郑百香的家。
郑百香本是郑百如的同母异父姐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胖胖的女人,外号人称“肉牌坊”。她有一张天生的碎嘴,除了用来吃喝,就是专门散布谣言、拔弄是非。她的丈夫是连云场上一位老实本分的小学教员,很有才学,但没法把自己的老婆教育得正派一些。她在葫芦坝被人叫做“闲话公司经理”,?坝上一切正派的妇女和庄稼汉都害怕和她打交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可以把一个人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甚至也能把一个人毁灭的。特别是在那乱纷纷的年月,人们见着她都远远地避开。就连郑百如,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后,也少有走进她那“闲话公司”去,因为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但是,今天郑百如却不能不利用一下他这位老姐儿了。
郑百香屋头肮脏得很,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小学教师一周不回来,七天没人扫地,地上积着厚厚的垃圾。虽然她本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花绸紧身小袄裹一着肥壮的腰肢,身上还抹香水,但她那些娃娃们却一个个褴褛不堪,像一群小叫花子似的。郑百如进屋没有多耽搁,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对他的老姐儿提供了两条特大新闻,要她立即通过她那特别的“无线电线路”传布出去,事不宜迟。说完之后,他马上离开她家,直接拜访二队有名的好心人罗祖华去了。
要是我们的同胞,全都去掉了那种讨厌的“好奇”恶习,那么,我们的生活将可以避免多少麻烦;可惜,事实却偏偏不是如此。你看,郑百香拿起一块鞋底,假装纳着,在葫芦坝的原野上荡来荡去,不过一顿饭工夫,那些赶场过路的人们,那些在野外捡柴火的妇女,以及那些坐在家里烧锅做饭的老太婆们,这些人当中至少有十来个被她带来的又新又奇的新闻刺激得目瞪口呆了。
“啊呀!”
“啧啧!”
“天哪!真的么?”
愚蠢的好奇心,使他们一时失掉了庄稼人稳重诚挚的美德。他们并不怀疑郑百香的消息。而且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些谣言就不胫而走。有的是出于对当事人金东水和许家四姑一娘一的关心,有的是维护许茂老汉的面子,有的则纯粹出于那种“奇闻共赏”的心理,都急不可耐地去向亲友邻居们报告。……
“听说了么,上前天夜里许家院子出了怪事情。大姐夫钻进四姨子的房里呢!”
“看见了没有?今天在连云场上金东水和许家四姑一娘一一块儿逛街呢!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早两年的事了!前两年不是就有一些风声么?”
“这一回有好戏看!许茂老汉能让自己的姑一娘一在他家里偷人养汉么?”
“这个四姑一娘一,怕要把老汉气死呢!可怜,这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呢。”
“听说了么?郑百如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啊?”
当许茂老汉被三姑一娘一拖来,坐到桌子旁的时候,饭菜都已摆好了。郑百如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
许茂感到异常的尴尬。不仅是因为这一声使人不便答应的招呼使他难堪,还因为今天在连云场上,这位过去的女婿给他解围的事使他面带愧色。他用自己在遭到困窘场面时,惯常使用的、意义不十分明确的语言——“唔唔”两声,代替回答。
桌子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两个客人都不说话,而孩子们虽然眼含饥色做好了“动手”的架势,却也不敢首先动起手来。
三姑一娘一说道:“祖华赶场还没有回来,不等他了,拈啊!”
“给三哥留一碗吧!”郑百如说得很随和,好像他和这个家庭从来都很亲一热似的。他刚来的时候,罗祖华不在家。他对三姑一娘一原有几分畏惧,正不知该怎样应付,哪知三姑一娘一却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和蔼,并邀他将就在这里吃午饭。
“留得有的。”三姑一娘一回答。接着,她又招呼客人:“莫讲礼,拈嘛!”一面用筷子选择那些没有骨头的瘟鸡肉,不停地往许茂老汉碗里夹。
给老人敬菜,郑百如也不落后,他像许秋云一样,不住把好一点的腿子肉夹进许茂的碗里。
孩子们也很礼貌,他们欢欢喜喜地吃着笑着。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们,哪里知道庄稼人屋头因为死了家禽家畜而带来的财政上的困难呢!不,他们不晓得这个。在他们看来,能够因此而意外地打个牙祭,倒是应该庆祝的事情呢。饭桌上的空气渐渐地和谐起来啦!许茂感到那廉价的味道辛辣的苕干酒,今天喝起来格外受吞。连喝几口之后,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眼睛也有些矇眬了。人们每每就是在这微醉之中,由于一时糊涂,或因为太容易被感动而变得不那么固执、甚至于轻信盲从。即使他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也会因此而贻误国家;何况这葫芦坝的庄稼人许茂呢!
三姑一娘一开门见山说道:“爹!今天请了你老人家过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呢。这事早几天就该对你说的,我又总是一抽一不出时间过去。现在恰好郑百如也在这里,就干脆面对面说出来吧。”她把脸转向郑百如,“喂,你自己说吧!”
郑百如来找罗袓华,没料到会碰见许茂,先是不很自在,但三姑一娘一说话开了头,心中暗暗高兴,却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那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游一移不定的眼神在许茂的老脸上扫来扫去。沉默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开言道:“爹,我不该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现在想来万分后悔,请你老人家原谅!我和秀云的事,还要请你老人家多多帮忙,只要能重新和好,叫我怎样检讨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三姑一娘一问道:“咋个?说完了么?”
“完了。”郑百如低声下气地说,“本来,我早就要向爹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
“怎么样?”三姐问。
“我怕爹还记我的仇,不原谅我。”
三姑一娘一脸上露出明显的高兴的神采。她看着老汉,等他回答。可是老人却闭着眼睛,没吐一个字,她便转向郑百如:“喂,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哈!该没得哪个鼓捣你说哇,红口白牙齿吐出来的,莫要将来又翻碗底底哟!”
郑百如依顺地点一点头。
三姑一娘一好得意,继续对郑百如说:“我们许家是有志气的。不得跟哪个说半句好话。如今,既是你上门来要求,好嘛,往后的事,可要先咬个牙齿印印。要再相欺我们老四,可不得行!”
郑百如又点点头。
三姑一娘一继续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你摸一着良心想一想,我们老四嫁给你八年,有哪几宗对不起你?有一点什么红疤黑迹该遭人践踏的?要说娃儿么,也生过的呀!害病死了。能怪她么?”
郑百如一一点头承认着。
三姑一娘一浑身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她又转向老汉:“爹,你看这事能成不能成啊?你倒是说一个字呀!”
许茂老汉被郑百如今天的行动、言语感动了。他内心已经同意,只是不好说出口。他睁开矇眬的眼睛来,看看三姑一娘一,又看看郑百如。一时,谈话又陷入僵局了。
三姑一娘一急躁起来,说道:“老先人板板!你倒是开个口呀!这事就看你一句话了。老四那里么,我去做工作嘛。前几天我都给她提说过一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罗祖华上街找人带信去退了。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汉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三姑一娘一一听这话,顿时发了火,大声质问道:“爹,你老人家咋兴这样说哟!老四住在一娘一家,一娘一家没有一娘一,婚姻大事你能不管么?”
但是,郑百如听许茂老汉那句话出口,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他知道老汉已经表示同意了。他认真担心的,还在秀云本人身上。不过,他还有第二个步骤:只要他老姐儿郑百香的活动一展开,过不了一天,许茂老汉和这个三辣子准会把许秀云赶出许家院子,那时候,他就该采取第三个步骤了。
桌子上的鸡肉,已经在大人们说话的时间里,被孩子们消灭光,下饭菜都没得了,三姑一娘一怪难为情地责备孩子:
“嗨,你们才搞得快喃!”
郑百如打算起身告辞,留在这儿没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发生的事情,竟然提前发生了。真是老天爷给郑百如帮了大忙。
原来,罗袓华这时回来了,他手上抱着两只半大的母鸡,而神情却一反常态:憨厚朴实的脸上,显得惊惊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场大祸似的;进得门来,一见老丈人和郑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诉说赶场的经过,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鸡放到地下去。他哭丧着脸,呆呆地站在那儿。
三姑一娘一一见这情景,便责备道:“嗨!你这是怎么啦?把三魂七魄掉在连云场上了么,还是鬼摸了脑壳呀?”
这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全都会挂在脸上,藏不下半点儿心事。今天早晨,他揣着四姑一娘一留下的钱上街去买鸡的时候,曾被四姨子那种克己待人的行为感动得下泪,一路上高高兴兴地走着,他甚至想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也要教育他们记住四姨一娘一的好处。他在鸡市上经过长时间的犹豫、选择和讨价还价的谈判,买下了两只令人满意的半大母鸡。而且,就在鸡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来的一位熟人,顺便就托人家带了一个口信去,辞退了关于四姨子的那门不愉快的亲事——请“那个人”过几天不必下山来给许茂老汉拜生,“那个人”就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当他回到葫芦坝,快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本队一个妇女,背着一背柴火迎面而来,叫住他,气色紧张地报告说:“袓华!可不得了呢!刚才我在梨树坪拣柴回来,听人家都在说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难听的!说是大前天夜里,金……金支书钻进了……四……房子里面去!这,该不会是真的吧?哎呀!还有更难听的呢!”
听了那个女社员的报告,罗祖华的吃惊就不用提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跌跌碰碰走回家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啦!病了么?”郑百如关切地问,马上站起身来,扶着罗祖华。
“天哪!这,这咋个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哟!”三姑一娘一厉声骂道,“看你这个样儿都够啦!”
“慢慢说,慢慢说嘛!”许茂老汉这样安慰着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测,这个少有赶场买卖的老实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着扒手摸了他的钱包儿。
郑百如将他扶在小板凳上坐着。三姑一娘一倒了半碗开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一他的额头,说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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