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潇潇 1
第七章 雨潇潇
一
在这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如果太一陽一一直暖和下去的话,该有多好啊!路旁的枯草将要返青,河沿的柳树就要绽出嫩黄色的叶芽,麦苗吐穗,深秋里往南飞去的群雁归来,绿树枝头小鸟追逐嬉戏;燕子双双衔泥做窝,辛勤地建设它们幸福的家园。四野散发出诱人清香的葫芦坝,将会改变它生活的节奏。
然而,从目前看来,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腊月刚刚开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气温突然下降,落起雨来了,从那以后,缠缠一绵绵的细雨就一直下个不停。葫芦坝的原野上一天到晚都是灰濛濛的,柳溪河笼罩在茫茫烟雨之中,道路泥泞,又湿又冷。远地上学的中学生们戴着斗笠,披着白晃晃的油布在淅沥的雨中奔走,小孩子们不能到野地里去玩,一个个蹲在自家屋檐下,忧郁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看来,春天的信息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庄稼人没有下地干活。但他们并不埋怨,他们说,有了这一场透实雨,来春的收成会好一些的。他们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坐在家里烤火。妇女们则永远是忙碌的,她们要缝补衣服,做鞋子,没有片刻的闲暇。
葫芦坝大队的干部们也不得空,他们成天的开会。党支部委员们开会,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也开会,有时他们又并在一块儿开,简称“两委会”;还有生产队长会,队委联席会,有时小队的干部们伙同大队干部一块儿开,就叫做“两委扩大会”;此外,党支部大会,团支部大会,青年积极分子会,“理论骨干”会,大批判小组碰头会,“老贫农评《水浒》”座谈会,文娱活动会,治安保卫会,“专案小组”成立会,地富子女交心会,对地主富农的训话会……各种各样会,不断地开,白天开,夜里也开,开来开去,终于到了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的时候了。
这一切会议的总导演,是齐明江同志。别看小齐同志不知道豌豆一亩能产多少斤,他在组织各种各样会议方面却显示出非凡的才能。他完全按照城市机关的格式,繁琐而重复地组织会议,而参加各种会议的人们,永远都是那一些,有时多几个,有时少几个,开得这些泥腿子干部晕头晕脑不知所向。小齐同志既是组织者,又是主讲者,当然也很辛苦。颜组长到太平区去参加区委整风的会议去了,葫芦坝的工作就多亏小齐主持。跑腿和下通知的事,自然有郑百如和龙庆二位。团支书许琴则是每会必到的,小齐同志似乎格外器重她,什么会都叫通知她参加;党支部的会,许琴还不是党员,可也叫她到会,,弄得她很有些难堪。小齐开导她说:“不开会怎么提高思想呢?”还鼓励她:“这个领导班子缺乏年轻人,缺乏女的,你应该入党,补充进班子来。”过分的关怀,反而使这个二十岁的大姑一娘一产生了几分畏缩的情绪。她不仅没有按照小齐的吩咐,立即递交入党申请书,而且在会上发言也没有从前踊跃了。她看不出这些会议老开下去,究竟是不是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
这天一早,龙庆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又来通知许琴开会了。
“昨天晚上散会时不是都说了嘛,今天下午要开社员大会,上午就不开了……”
代理支书脸色忧郁,红肿的眼睛不停地流一出一种液体来。他苦笑道:
“哪能不开啊!当干部,不开会,还干啥子嘛。”
“又是什么会呢?”
“齐同志叫通知开党员大会呢。”龙庆的表情很不自然,“说是今天要讨论你的入党申请。我还要去通知全体党员。你快去吧,不要忘了带上你的申请书。”说着,也不看许琴一眼,便转身要走。
许琴忙叫住他,慌张地说:“龙二叔,这合适么?我……”
龙庆回过头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许琴那纯正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疑虑的神色,接着说:
“我还没有向党支部交过申请,连介绍人都还没有找。……这,合适么?”
代理支书心里暗暗称赞这个单纯而又诚实的姑一娘一。但嘴里却说:“哎,如今的事情,说不清。人家是上边来的,还不是他咋说,就咋办。我看,你还是去吧。”
许琴犹豫着。
“怎么样啊?”龙庆催问道。
“龙二叔,这个不太合适吧!我……我还是不去算了。”许琴说。心头的矛盾使她痛苦地咬着嘴唇,眼泪都快流一出来了。
龙庆感到十分为难。这个被人在背地里称为“维持会长”的代理支书,这些年曾遇到过不少左右为难的事情。要按党一性一原则办吧,难!违背自己的良心去办吧,也难!多数时候,他就只好混混糊糊,马马虎虎,一拖,二推,三了愿,支吾过去,他感到在这些年头,做人难,当干部更难!眼面前这个团支书许琴,依他内心想来,也并非不是一棵好苗子,经过锻炼培养,是可以吸收入党的。但像齐明江这样主观独断,个人说了算,无视党的组织手续,“搞突击”的行为,他却十分的反感!
“哎……”他烦躁地耸一耸肩膀,嘟哝道:“不去吧,当然……不过……”
许琴倚在大门上,茫然地望着烟雨濛濛的田野,牙齿咬着小手绢儿的一角,心头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入党,在九姑一娘一纯洁的心灵中,原是人生一件神圣而又庄严的大事。她从小热一爱一党,很早就热烈地向往着自己将来能做一名光荣的共一产一党员。高中毕业回乡以后,她不止一次地偷偷写过入党申请书。她把党看成自己亲一爱一的母亲,一想到自己将要投入母亲的怀抱,她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她的申请书却一次也没有向党支部递交过。为什么又不交呢?甚至,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党员同志透露过她的崇高的要求呢?这原因就太复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葫芦坝的茫茫大雾使她迷惑了,也许是她还没有足够的水平去区分“支流和主流”。总之,存在决定意识,葫芦坝这个党支部的负责人郑百如的所作所为,使她非常失望。她把自己强烈的要求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待着、盼望着,像小草盼望雨露,像杨柳盼望春风,等待着有一天云开雾散,那时,她就会将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献出去!
但是,今天龙二叔给她带来的这个通知,不仅没有使她感受到丝毫的温暖,反而给她的心灵罩上了一层一陰一影。
“这样入党,有什么意义呢?……”诚实而又天真的九姑一娘一望着原野上的雨雾,对自己说,心头很不平静。
就在这时,她从那濛濛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身量不高、丰一腴健壮的女子,肩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撑着花油布伞,急匆匆地埋头向这儿走来了。
“那是七姐回来了。”许琴想着,眉头皱得更紧,昨天下午,一个放学归来的中学生,把许贞的一封长信带回葫芦坝,许琴看了以后百感交集,一夜都没有睡好。此刻,不由得思绪更加烦乱。她趁机对代理支书说:“龙二叔,我这会儿不去开会。看嘛,七姐回来了,我们家里还有事情呢。“
“那……”龙庆困惑地说,“齐同志那里……哎,老九咧,我看如今也不必去管这些那些了,反正到处都差不多,也不是就你一个。那郑百如不也是两年前的工作组长点名入党的么!如今这个风气……”
“不,”许琴痛苦地说,“我不去。请你在齐同志那时说明一下,我的入党条件不够。哎,我不晓得该咋办,等颜组长回来,问问她再说吧。……呃,七姐!”
七姑一娘一许贞已来到面前,在门楼底下收起雨伞,笑吟吟地向代理支书问好。
龙庆毅然对九姑一娘一说:“好吧,就这样。不去也对头。齐同志那里我去回话。”说完转身走了。
许琴望着雨雾中那披蓑衣戴斗笠的龙庆的背影,拄着棍子一步一滑地艰难地走向远处以后,才“唉……”了一声,收回视线来。
“啥子事情啊?叫你到哪儿去?”七姑一娘一问道,明亮的双眸盯着许琴。
许琴懒懒地回答:“开党支部会。工作组叫我去入党。可我……”
“你不去?”七姑一娘一一听就懂,她瞪着自己的妹妹,“你真傻哟!工作组那么重视你,你却不去,这种机会别的人想断了肠子还想不到呢!难道你不晓得,入了党的姑一娘一家,什么事都更容易办到哩!”
许琴痛苦地咬着嘴唇,摇着头,制止许贞往下说,挽起她的胳臂向屋里走去。
“爹在屋头么?”许贞边走边问。
“在,他病了。”
“四姐呢,也在家么?”
“在给爹爹缝皮祅。”
“我的信你收到了么?”
“七姐,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咋个一回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哇!”
“我想的呀,都是些最实际的事,哪儿像你们那些人,吃没吃着,穿没穿着,尽用些空想来骗自己。什么‘理想’呀,‘幻想’呀,那些全都不实在。等庙子修起,鬼都老了!”
说着,姐妹二人进了堂屋。老七免不了先到父亲的卧室去问候一番,老九径直回自己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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