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沉 1
第九章 夜深沉
一
七姑一娘一躺在四姐的被窝里,像散了架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从上房里传来的父亲的咳嗽声,使她心惊肉跳。
晚上没有生火做饭。老九回来一刻不停,又立即和工作组的颜组长出去了。她们像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四姐也不知怎么的,还没有回来。偌大一个许家院子像一座坟墓似的冷清可怕。她决定明天要离开葫芦坝,回连云场供销分社去了。
但是,吴昌全的影子却顽强地站立在她的眼前。在她看来,这个青年农民的外表是够凄惶的了!但是,为什么他那英俊的容貌,那忧怨的目光,却又怎么也难以从她脑海里消失呢?挨个儿想来,和她接近过的青年男子,没有一个人有着正气堂堂的吴昌全这样一对诚实的幽怨的目光。这种目光吸引着这个有心事的姑一娘一,使她倾心,也使她放心。
的确,近年来,和老七相好过的那些男子,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她越来越清楚了,也越来越讨厌那些俗气的追求了。那些人老是用那不干不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多么叫人厌恶呀!她先后曾和好几个青年“耍朋友”,但是,每一个,从别人介绍起到互相往来,再到分手,在她那女一性一的心灵上,从来不曾产生过可以称之为“一爱一情”的那样一种高尚、洁白的柔情;就是说,在一起,并不感到温暖,离开了,也不怎么思念。而且,永远有一种担心和互不信任的一陰一影笼罩在生活之中。有一个教师和她相好,曾因为怀疑她一爱一过别的男子,而和她分了手;有一个干部向她求一爱一,她发现那个人把年龄隐瞒了七八岁,而和他各奔前程。社会风气不好,男一女之间恋一爱一,都得自个儿费尽心机从各方面去打听、刺探对方生活作风或道德品质上有无问题。似乎纯洁和忠贞成了稀罕之物,古往今来,那种激励人们去为理想奋斗的、同生死共患难的一爱一情生活,远远地离开人间。七姑一娘一在无聊和荒唐中一浪一费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月,现在才真的感到悔恨的羞耻了!
沉睡在心中几个年头、几乎快要死亡了的一爱一情幼苗,今天因为与吴昌全的偶然重逢而苏醒了,抬起头来了,变得绿油油,清新可一爱一了。但是,这次重逢,事后留给七姑一娘一的,却是无限的惆怅。
她不是从吴昌全的言语,而是从他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钟情男子的虔诚的一爱一恋、无穷无尽的相思与忠贞不渝的一爱一情。这个发现,使她震惊,使她感动,使她看到生活的光明面,使她自惭形秽。
如果说,一爱一情的力量在于使人变好,变得正直和勇敢,而不是使人变坏;那么,许家的七姑一娘一也许会从此变得好起来。
……
“汪、汪、汪……”一阵狗吠声响彻了空洞寂寞的许家院子。这声音听起来令人恐怖,毛骨悚然。七姑一娘一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把脑壳蒙起来,她十分厌恶地想:“真讨厌!这么黑风黑雨的夜晚,还往别人家里跑,咬死活该!”她钻在暖和的被窝里,懒得去看看是谁来了。
来人是郑百如。
这些天来,许家的人除了四姑一娘一外,都对郑百如和气起来了。许茂老汉和三姑一娘一夫妇甚至发觉:郑百如原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许家这条大黄狗却始终不欢迎这位身材适中、脸孔白净的客人。它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凶猛地吠着,将他阻挡在院坝里,不让他越过这个界线,挨近正房的台阶。
郑百如赤手空拳地和黄狗周旋着。他慢慢退向一旁,绕着树丛,一步步朝四姐的小屋靠拢去。
郑百如是个赌棍!他把整个世界当做一个赌场,虽然他也是一个党员,但在他心目中,“入党”无非也是一种赌博。这就难怪,他同所有的赌徒一样,即使在赢钱的时候,也日夜担心着输出去,不知哪一天会输个一精一光!这种恐惧时时压迫着他,以致工作组进村以后,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闭着眼睛睡的。虽然,这位青云直上的乱世英雄用尽心机,博得了小齐对他的信任,看来局面对他有利,但他仍然觉得头顶上仿佛悬着一块石头,随时都会落下来,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砸得粉碎。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虽然有的干得很秘密,可怎么能通通瞒过许秀云的眼睛?他并不怕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惟有几件犯法的勾当,使他放心不下——比如,前年他落井下石,为了把下了台的金东水赶出葫芦坝,拔掉眼中钉,诡秘地放火烧掉老金的房子。这件事他确实干得干净利落,鬼都不知道。但不晓得他身上的哪一股神经在起作用,他总是疑心许秀云觉察了他的蛛丝马迹,使他忐忑不安。特别是,今天社员大会结束后回到家,灯影里闪出了他那位在公社工作的拜把兄弟,神色紧张地一捅一来个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区上根据工作组长的建议,已经决定叫他郑百如进“学习班”。那人警告他“这一关你要顶过去哟!”
“这么快么?”郑百如皱紧了眉,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工作组组长颜少春和蔼、安详的面容。真没想到,那个泥塑观音似的女人竟这样狠!她不露声色的这一手,居然没让诡计多端的郑百如事前嗅出一点味道来。他不由得狠狠骂道:“这个婆一娘一好凶,搞老子的突然袭击哩!”
但郑百如毕竟不是个赌场新手。他很快地在心中检查了一下他预设的“防线”,发觉除了许秀云那里以外,他没有任何破绽。这几天来他紧张的活动,是有成效的,一场“复婚”的把戏,正演得很顺利,只要捂住许秀云的嘴巴,鬼也抓不住他的把一柄一,就不难渡过这一关了。
他越来越感到许秀云是个最大的威胁,那个冤家对头真要命!
“跟许秀云离婚,真他一妈一的鬼摸脑壳!要不,如今也不会把老子弄得这样担惊受怕!”在冒雨摸黑前往许家院子的路上,他这样诅咒自己。但他立即又想到严家沟那个女子上月里来催他结婚,说是她的肚子眼看一天天大起来了。想到这个,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他又一次在心里掂了掂,单是这些生活作风问题,还治不了他什么罪,要紧的还是在四姑一娘一那里。
许家的黄狗好凶!郑百如且战且退,退到破小屋门口以后,黄狗就停止进攻了。郑百如一跳,窜到小屋门前,试着轻轻推了一下,发现是虚掩着的,便闪身进了屋,反手将门掩上。小屋里黑糊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七姑一娘一正蜷在被窝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人进了屋,摸一到床面前来了,不由吓得发一抖,喊都喊不出声来。
郑百如立即发觉床上有人,便咚地一声跪在床前,说道:
“秀云!你睡了么?……秀云!四姐!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等你回话,等了这么多天。三姐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工作组齐同志也劝我们复婚呢!……秀云!从前都是我的不是,你别记着那些吧,从今以后,我们好好地过……”
七姑一娘一屏住呼吸,听见是郑百如的声音,她不那么怕了,但却十分为难:这么躺着不起来,不出声,他会老是把自己当做四姐;要起身吧,,自己连衣服都没穿……郑百如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这几天很难过,外面到处都在传起你和金东水……四姐!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些丑事来。……哎,就算一时糊涂吧,
我也不怪你,不怪你们!……”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呀!……”七姑一娘一简直惊呆了。“秀云,你原谅我这一回吧!我这儿给你跪着呢!……今晚上,你要不答应,我就跪着,再也不起来了。”
郑百如进屋之前,许茂老汉躺在自己床上,听到狗叫一阵又不叫了,他断定有人进了屋。但是,是谁呢?没有一点响动。有贼么?老汉知道老九不在屋里。为了打个“响声”以表示他的存在,便叫道:
“老九,老九,是哪个来了呀”
声音微弱得很,简直不像是许茂老汉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他只得爬起来,穿上棉袄,圾上鞋,摸根扁担拄着,一步一挨地走到堂屋门外,站在高高的阶沿上侦听着。
除了屋檐水滴答以外,老汉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声响。好一阵,忽然从四姑一娘一的小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哇!……这不是老七么!”
老汉大吃一惊,忙奔下院坝,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三步两步就跨到小屋门口去了。
原来郑百如的哀声求告,得不到半点回应,他便伸手到床上去抚一摸。老七感到两只大手在被盖上摸来摸去,被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失声惊叫起来。
郑百如还在继续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许茂老汉气急败坏地堵在小屋门口。此刻,这个向来对女儿们管教很严格的老汉,听着那些响动,眼睛发黑,脚杆发软,只觉得天昏地转。屋里又突然响起老七的声音:“滚!滚出去!”
郑百如这才一下子听清了是七姑一娘一的声音,不由得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许茂老汉嘶声叫道:
“郑家的!你小子好恶哇!”郑百如还没有回过神来,棍子已经落到他背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四姑一娘一披头散发,浑身水湿,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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