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沉 2
二
“出去!你们全都出去!”四姑一娘一冷冷地命令。
老七穿好衣服,哆哆嗦嗦地划火柴点起灯来。四姐脸色惨白。她已经没有了悲伤。她把长长的黑发绕到胸前绞着水,不向谁看一眼,再次用冷漠的声音说道”全都给我出去!”
这声音,不是四姑一娘一平常的声音!郑百如犹豫着,迟疑地退出小屋去了。
接着许茂老汉也拄着扁担去了。老七一把抱住四姐,惊疑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四姑一娘一继续绞着长发里的水,也不问一问刚才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她不问,她现在对一切事都不关心,不想过问了!她显出惊人的平静。这时候,即使是那些对她的名节贞一操一的诽谤,她也不会理睬,不会动气了。她甚至连七姑一娘一也不看一眼。
老七望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感到害怕起来。——这是四姐么?是人,还是鬼啊?她慌忙把手一抽一了回来,提心吊胆地退了出去,奔到正房高高的阶沿上,站在许茂老汉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小屋出神。
老七走出小屋以后,四姑一娘一将门砰一声关上,拉过一条板凳顶一住,便迅速地动手换下水一淋一淋的衣服,然后,就对着镜子梳理湿一漉一漉的长发。乌黑细柔的长发,泛着油亮亮的光泽,四姑一娘一从小珍惜它。从前当姑一娘一的时候,把它编成一对长辫子,走起路来,辫梢儿在她柔韧的后腰上轻轻跳跃。后来,她的美丽的少女时代匆匆地结束了,她就将长发盘成髻子,走进郑家瓦房去过那漫长而凄楚的岁月。
湿一漉一漉的头发是不好挽成髻子的,就让它们披在肩上吧!四姑一娘一动手工作了。她从柜子里将一个结好的包袱取出来。这里面有一件红花衣服和一条草绿色裤子,还有那天在连云场买的杂糖、挂面。
她提着包袱要往外走,却又停下来了,木板上还堆放着没缝完工的皮袄。于是,她又坐下来,对着油灯迅速地缝着。不多一会儿,衣领就上好了,纽扣儿也锁好了,便把它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她像告别似的,环顾着这间破小屋的四壁。好一阵,终于吹灭了油灯,出门去了。小门在她身后洞一开着。
正房的阶沿上,许茂老汉声音微弱地对七姑一娘一说:“快去给我追回来!……我冤,冤……冤枉她了!……”
七姑一娘一惊愕地说:“爹,你吓糊涂了吧?”
老汉摇了摇脑壳,说:“不,我从前糊涂,如今才清醒了!……郑家小子不是好人,你四姐受……受罪了!”可是,老七依然不明白。
老汉把手上的扁担在石板地上拄得咚咚响,使出最后的力气来,对七姑一娘一吼道:
“快去给我追!……追……他们要一逼一死她……老四,老四呀!”老汉立不住。七姑一娘一慌张地将老人扶到他的床上去躺下。然后,她就奔了出去。
田野里漆黑,风在吹,细雨还不停地在落,天空像锅底一样。七姑一娘一睁大了眼睛使劲往前看,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手掌卷在嘴上,高声呼唤着:
“四姐!四姐……你在哪儿呀!”
喊声被风撕碎,飘在田野上。
四姑一娘一听见了,她站住,回头望着。虽然什么也望不到,但她
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眼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来。她听着七妹的声音,心里想起她的老父亲。像天下所有的孝顺儿女一样,四姑一娘一不记恨她的父亲的过错。许茂老汉对她不好,太无情,甚至太残酷了;但是无情和残酷并非他的本一性一,他之所以那样,是另有原因呀!四姑一娘一毅然掉过头去,继续朝前走……
大约一个钟头前,她曾经想到死,而且确实是死过一回了!
当她从金顺玉大一娘一屋里出来那一刹那,她的确是绝望了,生活对她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一个人,,只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想到死。然而她没有路了:父亲、姐姐,所有的人,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坏女人,全都用冷漠和敌视的眼睛瞅着她。她不平、气愤、失望……她直端端地奔到柳溪河边,没有丝毫犹豫,“咚”的一声跳下去,将自己二十九岁的生命交给了美丽安详的柳溪河。
蜿蜒曲折的柳溪河啊,古往今来,有多少劳动妇女满怀忧愤,把自己美好的身躯、青春以及理想投向你冰凉的河水!难道你果真见惯不惊了吗?你睁开眼睛来看看躺在你怀抱里的许家四姑一娘一吧,多么善良的女子!你曾经抚育过她,伴随她度过了幸福欢乐的童年、一陽一光灿烂的少女时代……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四姑一娘一沉下去了,沉下去了。然而,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刻,仿佛忽然看见了小长秀那对闪亮的眼睛,使她浑身颤栗,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减:
“不,不,我要活!我不能死啊!……”
四姑一娘一这人,不论她个人的生活多么艰难,为着别人,她也要活下去。小长秀天真秀美的小一脸,长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怜模样,以及他们呼叫“四一娘一”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凄婉。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割不断那条紧紧系着他们的情思,为了这一对孤苦伶仃的侄儿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离开了人世,那么,他们冷了,谁给他们做衣裳,饿了,谁去照料他们?要是遭到谁家孩子的欺负,谁去安慰他们、为他们擦干眼泪?孩子们
一天天长大,谁去教养他们,把他们培育成材?……大姐临死时,流着泪,把孩子的命运嘱托给众姐妹们,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希望,总是永远都有的。要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欲一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奋斗,使她终于从地狱的边缘走回来了。怀着一线希望,她死而复生。
她爬到岸边来了,周身无力,软一瘫在河坝里坚一硬的石头上,嘴角漫出一水来。
寒风呼啸,四姑一娘一忘掉了冷。为了孩子们,她从死神手中挣脱了出来,从自己懦弱和哀怨的一性一格中解放了出来。那种只有母亲才具有的伟大感情,使她眷恋这苦难的人生。她明知此举会招来更大的灾难,迎着她的决不是美丽的鲜花,但是,从死亡里复活过来的四姑一娘一,对一切都无所顾忌了。为了心一爱一的人,她什么都能忍受!苦,对于她已无所谓了。
她倚着一棵柳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双手抱着膝盖,没有悲伤的眼泪,没有痛苦的叹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望着漆黑的夜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来,决定再尝尝人世间的甘苦,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她拖着湿一漉一漉的身躯回去,毅然和许家院子、破小屋告别了。
梨树坪就在眼前了,狗吠声响彻空旷的田野,棵棵梨树把光禿禿的枝条,愤怒地指向雨雾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没有纵横的阡陌,只有一条笔直的长满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芦颈上去。四姑一娘一突然放慢了脚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样快。那个即将出现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一娘一需要先平静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难的时刻!
她慢慢走着,低头沉思。即将来临的相见,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难堪啊!……这时,四姑一娘一才不得不承认隐藏在心底的一个强硬的事实:此去,不仅仅是为了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是为了——他啊!
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平常间不曾明确的一种潜在意识,像开闸的流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来,她朝朝暮暮思念的是他,在她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的人,也是他。平日里,他越是回避她,她却越是将他眷恋。
一种羞怯的心情,使她苍白的面颊现出一抹红晕。一爱一情这个东西,越是遭到灾难和折磨,却越是浓烈得刻骨铭心!
这个发现使她自己也吃惊,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脚步放得更慢了。
“这样去……合适么?”这个念头浮上心来,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但是,除了这条路,我还能往哪儿去呢?”她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心里默默叫喊着她那死去的大姐:
“大姐!你要是可怜我们这几个苦命人,那么,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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