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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希真智斗孙推官 丽卿痛打高衙内

第七十四回 希真智斗孙推官 丽卿痛打高衙内

话说第二日早上,孙高问孙静道:“哥哥夜来怎知那陈希真是诈?”孙静道:“这事不难知。你想那陈希真平日最一精一细,诸般让人,却自己踏着稳步,里面深有心计,外面却看不出。沉静寡言,不妄一交一 人,高太尉那般要抬举他,他尚支吾推托。有人称他是高俅至一交一 ,他反有羞惭之色。今日岂肯把亲生女儿许配他的儿子,况又是三头大。闻知他那女儿绝标致,又有些武艺,你们又亲见来。他爱同珍宝,多少官宦子弟,正正气气地要同他对亲,兀自不允。那高衙内浮荡浪子,绰号花花太岁,那个不识得。倒反是他去,一说就肯?就算陈希真爱慕高俅的权势富贵,早为何不攀亲?何至厮打一场之后,越加亲热?这明是惧怕高俅生事害他,却佯应许着,暗作遁计。却又勒掯高俅这样那样,以防他疑心。一件他却没见识,既然如此,早就该走了,不知何故尚挨着。”孙高听罢,如梦方觉,道:“哥哥,你用甚计止住他?”孙静道:“你放心,我自有计,包一皮你不淘气,教那厮走不脱。”

兄弟两个梳洗毕,吃过饮食,齐到太尉府里。见了高俅,先把那起公事缴消了。高俅慰劳毕。少顷,衙内进来,也相见了,同坐。孙静道:“世兄恭喜,又定了一位娘子。”高俅道:“便是,费了令弟的心,还未曾讲。下月初十日,还要烦推官照应。”孙静道:“不是晚生多管,这事正要禀明太尉,那陈希真这头亲事,恐怕不稳。”高俅、衙内齐问道:“推官,怎见得不稳?”孙静道:“昨日听见舍弟这般说,猜将来,他未必情愿。”高怵道:“我与他联姻,又不辱没了他,为何不情愿?”孙静道:“便是太尉不辱没他,那厮却甚不中抬举。他那女儿,不知要养着怎地,东说不从,西说不就。今日太尉去一说就肯,他非贪太尉富贵,实畏太尉的威福,不敢不依。他得空必然逃遁,没处追寻,须准备着他。晚生虽是一胡一 猜,十有九着。”衙内道:“孙老先生,你也太多心。他若要走,那一日走不得,挨着等甚?多少人扳不着,他却肯走?”孙静道:“衙内不要这般托大说。陈希真那厮极刁猾,他岂肯一番厮打之后,便这般揿头低?他走虽不能定他日期,或者因别事纠缠,却随早随迟也难定。不是孙某夸口说,肯听吾言,管教他走不脱。”高俅看着衙内道:“何如?我说早知他同你厮打,你还瞒着我,说耳朵自己擦伤,今日破出了。”衙内涨红了脸道:“实不曾厮打,只不过争闹,他女儿推了我一把。”高俅道:“你这厮老婆心切,甘心吃亏,我也不管。今事已如此,推官之言不可不听,万一被他溜了缰,却不是太便宜了他!——你且说,计将安在?”孙高道:“家兄说有条妙计,那怕他插翅腾云也飞不去。”孙静道:“依着晚生愚见,最好乘他说要虚明阁,就把与他,劝他把老小移来同住,拚着拨人伏侍他,好来好往的绊着。只待成亲后,便放下心。”高俅道:“这计恐行不成,他推托不肯来,不成捉了他来。”孙静道:“他不来,便是有弊。既不便行,还有一计,请屏左右。”

高俅便将左右叱退,房里只得四个人。孙静悄悄地道:“莫如太尉叫人预先递一张密首的状子,告他结连梁山泊,将谋不轨等语,把来藏着里面。他如果真是好意就亲,俟完姻后就销毁了,不使人得知。这几日却差心腹,不离他家左右,暗暗防着他。见他如果行装远走,必系逃遁,便竟捉来推问,这状子便是凭据,他有何理说?看他还是愿成亲,还是愿认罪。”高衙内听罢大喜道:“此计大妙!”高俅道:“须得几个人出名才好。”孙高道:“晚生做头。”衙内道:“薛宝、牛信、富吉,都与他写上。”孙高当时起了稿底。出名的是孙高、薛宝、没头苍蝇牛信、矮脚鬼富吉。——那富吉便是富安的兄弟。——状子上写着“密首陈希真私通梁山贼盗,胆敢为内线,谋为不轨”的词语。孙静道:“公呈只四人不好看,再加几个。”又想了四个人上去,共八个原告,当时誊清。

高俅收好,方唤左右过来道:“唤魏景、王耀来。”须臾把那两个承局唤到面前。这两个是高俅的体己心腹,那年赚林冲进白虎节堂的,就是他两个。当时高俅吩咐道:“你二人一精一细着,到东大街辟邪巷陈希真家前后左右罗织,私自查察。暗带几十个做公的远远伏着,但见陈希真父女两个行装打扮出门,不问事由,只管擒拿,我有定夺。我再派军健将弁临时助你。须要机密,不可打草惊蛇。他若随常出门,不是行装,亦切不可造次。只等过了四月初十,方准销差。那时自有重赏。”二人领诺去了。孙静对衙内道:“世见不时到他那里去走走,兼看他的动静。”衙内道:“我就要去。”

当日人散之后,衙内换了大衣,把个子婿帖儿,带了仆从,便到希真家来。进得门时,只见许多锡匠、木匠在那厅上打造妆奁。希真背着手在那里督工,见衙内来,连忙接进。那衙内忙递过帖儿,扑翻身便拜道:“泰山,小婿参谒。”希真大笑,连忙扶起,让进里面。只见后轩又有些裁缝在彼赶做嫁衣,丽卿倩妆着立在桌案边看,一见衙内来,笑了一声,飞跑的躲去楼上。衙内叫声“妹子”,丽卿那里应他,只顾上去了。希真笑道:“他同你已是夫妻,新娘子应得害羞,你也该回避。”衙内大笑。希真道:“不知那个兴起什么害羞,难道下月初十就不做人了!”二人一大笑,那几个裁缝也都笑起来。希真叫养一娘一道:“快与你姐夫看茶来。”

二人坐谈一歇,希真道:“贤婿,你前日说要到箭园里去,今日老汉陪你去看看。”便同衙内起身,转过那游廊后,到了箭园。只见一带桃花,争妍斗丽,夹着中间一条箭道。左首一条马路,尽头篷厂里,拴着两匹头口。这边居中三间箭厅。箭厅之前又一座亭子,亭子内有些桌椅。走到厅上,只见正中一方匾额,乃是“观德堂”三字,两边俱挂著名人字画;靠壁有四口文漆弓箱,壁上挂满箭枝;又有两座军器架,上面插着些刀槍戈戟之类;当中一座孔雀屏风,面前摆着一张藤床 ,床 上一张矮桌。二人去床 上坐定,望那桃花。衙内道:“这园虽不甚宽,却恁般长。”希真道:“先曾祖置下这所箭园,甚费经营。亦有人要问我买,我道祖上遗下的,不忍弃他,如今教小女却用得着他。”猛回头,只看床 侧屏前朱红漆架上,白森森的插着那枝梨花古定槍,希真道:“这便是你夫人的兵器。”衙内立起,近前看一看,那槍有一丈四五尺长短。衙内一只手去提,那里提得动,他便双手去下截用力一拔,只见那枚槍连架子倒下来。希真慌忙上前扶住,道:“你太鲁莽,亏杀老汉在此,不然连人也打坏。”衙内道:“有多少重?”希真道:“重便不大重,连头尾只得三十六斤。”一面去把那槍架扶好。衙内道:“不过鸡子粗细,怎么有这许多重?”希真道:“这是铁筋,不比寻常铁,选了三百余斤上等好镔铁,只炼得这点重。又加入足色纹银在内,刚中有柔。你方才拔他下截,那上稍重,你力小吃他不住,自然压下来。”衙内道:“这般重,却怎好使?”希真笑道:“你怕重,你那夫人手里,却像拈灯草一般的舞弄。”衙内听得,虽然欢喜,却也有些惧怕,暗想:“前日玉仙观里,真错惹了他也。”再细看那槍时,只见太平瓜瓣尖,五指开锋,头颈下分作八楞,下连溜金竹节一尺余长;竹节当中穿着一个古定,也是溜金的,上面錾着梨花;梨花里面,露出如意二字。那一面也是一样的花纹。再下来一个华云宝盖,撒着一簇干红细缨;底下烂银也似的槍杆,绕着陽商云头;槍杆下一个三楞韦驮脚,也是溜金的。希真道:“这槍本是老夫四十斤重一枝丈八蛇矛改造的,费尽工夫。今重三十六斤,长一丈四尺五寸,小女却最便用他。”衙内称赞不已。希真又道:“我这小女舞槍弄剑,走马射飞,件件省得。只是女工针黹,却半点不会,脚上鞋子都是现成买来,纽扣断,也要养一娘一动手。将来到府上,还望贤婿矜全则个。”衙内道:“泰山说这般话,小婿那里怕没人伏侍他。”二人又说了一回,希真就在箭厅上邀衙内酒饭。

那衙内因不见丽卿,也不耐多坐,就去了。出巷口,正遇着魏景、王耀在那里。衙内在马上叫过二人,轻轻吩咐道:“下次我在他家,你等离开些不妨。”二人应了。衙内回去,一路暗忖道:“希真这般举动,那有不肯,却不是老孙多疑。”见了老子说及此事,高俅道:“我也这般说,他如果不肯,却为何问我要虚明阁,又要约定那两件事。但是孙静的计备而不用也好。”衙内又去了两次,总不能见丽卿,觉得无趣,也懈了,连日不到那里。只恨那轮太陽走得慢,巴不得就是四月初十。

却说那希真自许亲之后,进出时常在巷口遇着王魏二人,有时邀希真吃茶,有时回避着。希真有些疑忌。一日,希真早上自开门出,见那王耀已立在门首张看。一见希真,便问道:“提辖好早?”希真道:“承局有何贵干?”王耀道:“等个朋友说话,却不见来。”慢慢的踱出巷去了。希真忖道:“这巷里面又走不通,他寻那个?”下半日,又见那魏景在巷口立着,看见希真便避开。希真走出巷外,却不见了。心中愈疑,半晌亦不见他。希真便去茶店内坐下,叫那茶博士泡碗茶来。茶博士笑道:“你老人家今日难得,从不曾到小店来。”希真笑道:“便是紧邻在此,照顾你一次。”遂问道:“那两个承局模样的,常在这里吃茶做甚?”茶博士道。“便是不识得,两个轮流来坐着,两三日了。开着茶永不肯走,讨厌得狠。想不知是那座衙门里有察访的案。”希真道:“你听见他说些什么?”茶博士道:“不曾听得。”希真道:“他可问起我么?”茶博士道:“昨日那个穿紫衫的,他却问小人,说提辖要出行,到那里去。小人答他不晓得,他也不问下去了。”

希真暗暗点头,已是明白,辞了茶博士回家,对丽卿道:“你看那厮们一习一 猾么!我这等不动声色,他还如此备防着我。”丽卿道:“恁地时,我到干陪了小心。我看不如先结果了那厮再走。”希真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道理。”希真立在廊下,捻着须,想了半歇,寻思道:“高俅必不能料得,不知是那个献勤,莫不是孙静那厮归也?自古道:辅强主弱,终无着落。还不如用这个法门破他。”当时叫苍头来:“你把我一个名帖,去殿帅府号房处投下,说我要请衙内来说话。”苍头去了。希真对女儿道:“明日二十九,正是都签圆满之日,午时送神。这个月小尽,后日初一日,一黑早我同你就要走了。又难得撞着是个出行大吉日,不争被他作梗,只可用这条计,略愚他一愚。即被他识破,我已走脱矣。”

正说着,苍头先回来道:“衙内就来也。”不多时,衙内欢欢喜喜的进来,道:“泰山唤小婿有何见谕?”希真放下脸来道:“那个是你泰山,你是谁的女婿?我的女儿须不臭烂出来,一定要挜与你。”衙内大惊道:“干爷为何动怒,孩儿有甚冲撞!”希真道:“我好意把女儿许配与你,我须不曾犯罪,你为何叫人监防着我?”那衙内听见这句,便是雷惊过的鸭儿一般,说道:“那……那……那有此事!”希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两个承局来盘问我好几次,问我出门否。我说就要嫁女儿,不往那里去。兀自不肯信,在我门首踅来踅去。又叫做公的四面打听我。请问:这是什么意思?监防我恐我逃走不成?我便不把女儿许与你,我也不犯私逃。我陈希真顶天立地,看着这条命如同儿戏。我不过难得你老子一番抬举,又爱你的仁德聪明,恐错过了,不成夺了那个的一宠一 ?这事也没甚气我不过,你与我既是翁婿,不值便把我如此看待,还说肯养我过老!你不信,叫那两个来质对。”

衙内慌忙诺诺连声道:“爹爹息怒,想是下人之故,孩儿去打听明白,就来回爹爹的话。”连忙出门上马,出巷又不见那两个承局。飞奔去见了老子,从直说了。高俅惊道:“怎的走了风?”衙内道:“魏景、王耀去盘问了他,被他得知。” 高俅大怒,便叫:“捉这两个一奴一才来!”须臾叫到面前。高俅骂道:“你这两个不了事的狗头,叫你们去暗防陈希真,那个叫你去盘诘!”魏景道:“不过在茶店里问了一声不打紧。”王耀道:“小人只不过在他邻舍处略打听些。”高俅大怒道:“nang糠的蠢才,谁叫你打听!此等机密事,容你在茶店里乱讲。左右,与我背驼起来,每人各抽五十皮鞭,教他醒睡。”众人请免,二人亦伏地哀求,高俅喝退了两个。衙内道:“此事怎好?我想已泄漏了,不如意照孙静的计,竟去捉了来硬做。”高俅道:“胡说!你只不过要他的女儿,他已自肯了,又去冤屈了他,认真寻死觅活,却不是自己弄坏?如今只有叫薛宝同你去,将这般话盖饰了。这事都被那孙静多疑,早不听他也罢,如今不必教他得知,省得他又来聒噪。”

衙内便唤薛宝同到希真家,谢罪道:“家父实属不知,那魏景、王耀因误听人说,泰山要远行出外,故来问声,以便通报,实无他意。”薛宝道:“太尉已将那厮重责了,以戒其造次之罪。太尉还要自己陪罪。”希真道:“这等说,老汉倒错怪了。只因太尉这等以贵下贱,旁人多看得骇然,只道是老汉扳高,方才盘问得太蹊跷,不由老汉不动气。明日到太尉处陪罪,贤婿先与老汉周旋则个。”希真又款待了二人,送出门外。希真道:“贤婿,老汉是这般馉仙性儿,幸勿芥蒂。”衙内连说“不敢”,辞别了,口覆高太尉去。

孙高得知此事,那肯隐瞒,便见孙静道:“那两个承局不小心,露出马脚。如今太尉发怒,申饬他两个,不但不去防备他,反圣哥哥多事。”孙静只是仰面冷笑。孙高道:“哥哥笑甚?”孙静道:“且等陈希真走了,叫他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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