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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皂荚林双英战飞卫 梁山泊群盗拒蔡京(2)

希真邀那庄家到酒店内,烫了两角酒。希真开言道:“大哥,累你远来。我方才知道,我那亲戚不在沂州府,已到泰安州去了。我此番要到泰安州去寻他,现在有伴同去,大哥不必同往。我账已同你算清,就此分别。”说罢打开包一皮裹,取出了那包一皮碎银子,抓了一大把与他道:“这是送你的酒钱。”又抓了一大把道:“那日飞龙岭上,累你受惊,这些是与你压惊的。”那庄家那里肯收,道:“小人蒙二位官人指教多少秘传,恩同父母。没得孝顺你老人家,那敢再受赏赐。”希真道:“这算什么。一江一 南那条路,我不时要走,后会有期。”庄家只得收了,说道:“小人无缘,不得常同二位官人在一处。官人再到敝地,务到舍下光临。”说罢,朝希真扑翻身拜了四拜。希真忙还礼。庄家道:“小官人处也去辞辞。”希真道:“不必,我说便了。”庄家那里肯,便会了酒钱,挑了行李,到大路边,去丽卿身边跪倒就拜。丽卿不知所以,忙扶住道:“做甚,做甚?”希真道:“我儿快回个礼,这位大哥辞了回去也。”丽卿道:“你为何不送我们到地头?”希真道:“我们自有伴,不必央他了。”那庄家把行李都交代明自,希真取出那张承揽还了他。庄家抽出了那枣木扁担,又把自己的包一皮裹拴在腰里,唱了两个喏,道:“二位官人保重,后会有期。”说罢,自己去了。丽卿道:“爹爹,为何不叫他送到?”希真道:“有个道理。这些行李,仍就马上梢了去。”刘麟道:“何用如此,叫这些伴当们相帮拿了回去。”众庄客一齐动手,两个包一皮裹两个人背上,一切零星,提的提,掮的掮,抢得罄净。正是俗语说得好: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刘麒请希真、丽卿上马,大家骑了头口,一齐奔安乐村来。刘麟道:“哥哥,你陪姨夫、妹妹慢慢来,我先去报知爹爹。”说罢,加鞭如飞的去了。

希真、丽卿看那座胭脂山,果然明秀非常,靠山临水,一带村烟。还未到村口,那刘广已同刘麟迎上来。希真等下马相见,大喜,齐到庄里。刘广的母亲,刘广的夫人,刘麒、刘麟的娘子,并慧一娘一,都出来相见,厅上人满。都叙礼毕,坐下,各道寒一温一 。刘母道:“大姑爷那阵顺风得到这里!这秀丫头的占数真灵,他是说今日必有远方亲戚来,再不想到是你。”——丽卿看那慧一娘一,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莲花,说不出那般娇艳。丽卿暗暗吐舌道:“天下那有这般好女子!”——“你在家几时动身?”希真道:“本月初一日。”刘母道:“也走了二十多日了。这个小官人是谁?”刘广对道:“这就是丽卿甥女,乔妆男子。”刘母道:“哦,也有这么大了,今年几岁?”希真道:“十九岁了。虽是十九,还是孩子气。”刘母道:“年纪本小。”刘麒、刘麟道:“卿妹妹一身好武艺,孙儿们都敌不过。”刘母道:“你们省得什么。却为何扮男子?”希真道:“路上便当。”只见丽卿立起身来,对希真道:“爹爹,已到了姨夫家,还假他做甚!由孩儿改了妆罢,这几日好不闷损人。”希真道:“何用这般性急,少刻也来得及。”刘广道:“此事何难。”就对刘夫人道:“你快去领甥女去改扮了。”

丽卿甚喜,便随了刘夫人、两位表嫂,同到楼上,把男妆都脱了,一把揪下那紫金冠来,仍就梳了那麻姑髻,带了耳璫。那刘麒、刘麟的娘子开了箱笼,各取出几件新鲜衣服与他妆扮起来。刘夫人又取出一双新鞋子来道:“甥女嫌大,再小些还有。”丽卿笑道:“阿耶,惭愧杀人,这双我还穿不着!别样学男子不来,若论这双脚,却同男子一样。”众人都笑。丽卿妆点好了,刘夫人同二位娘子仔细观看,果然赛过月里嫦娥、瑶台仙子,十分欢喜。刘夫人对两个媳妇道:“这两表姊妹,怎样生就的!却又各自归各自的庞儿。”刘夫人同二位娘子引丽卿下楼,到厅上。刘母见了,也甚欢喜,笑道:“同我们秀儿真是一对。”二位娘子道:“卿姑娘用的那两般兵器:一支槍,一口剑,更是惊人。”原来刘麒、刘麟的娘子也是将门之女,也会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刘母对刘夫人道:“你不要在此叙阔,且去厨下看看他们,没甚菜蔬,就把那两只黄婆鸡宰了。你妹夫总是一家人,不比外客。”刘夫人应了声,两个媳妇都同了进去。

那刘母同希真谈论家务,絮絮叨叨,一直到晚。厅上摆上酒肴果品之类,众人让坐。希真道:“太亲母请先坐了,小辈们好坐。”刘母起身道:“大姑爷稳便,我持长斋,不便奉陪。我儿陪你襟丈多饮几杯,秀儿也叫他在此陪姊姊,我进去也。”说罢,拄着拐儿移入屏后去了。陈希真同女儿坐了客位,刘广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坐了主位。希真道:“太亲母精神康健,同四年前一般。”刘广叹道:“近来也衰弱了些,得了个胃气疼的症候,不时举发。小弟境遇又不顺,累他焦忧。老人家近又持长斋。幸亏这沂州城里有一个姓孔的孔目,名唤孔厚。此人医道高明,时常邀他来医治。但吃他的药,一服便好,只不能除根。据孔厚说,必须开荤,方能全愈。老人家一意信佛,终日念《高王经》,那里劝得。那孔厚是曲阜县人,大圣人的后裔,现为沂州府孔目,为人秉性忠良,慷慨正直,专好抑强扶弱。本府太守高封那厮也惧惮他,小弟那场官司也深亏他。” 希真道:“小弟正要问襟丈,何故为一场屈官司落职?”刘广咬牙切齿道:“不说也罢,说起来教人怒发冲天。高封那厮,是高俅的族分兄弟,被梁山上杀的高廉,是他的亲哥子。他也识些妖法,专一好的是男风。他标下一个队长阮其祥,生得一个儿子,名唤招儿,眉目清秀。那阮其祥要钻挖小弟这东城防御缺,把他儿子献于高封做件当,情投意合,遂无中生有寻我的错处,把我无端褫革,又要把我家私抄扎。幸亏那孔目一力保持,买上告下,方成得个削职。那厮得补了东城防御,辅佐着高封,无恶不作。小弟归农之后,那厮就把青苗手实钱,追一逼一甚紧,没奈何,我把那沂州城里的房子变卖了,搬来这里。两个外甥也时运不济,我也无志于此了,意欲挈眷到东京投姨夫处,另就机会,恰好姨丈到此。”一面说,一面叫刘麒道:“你把那卷宗取来,与大姨夫看。”希直接过手来,看了看大略,也不禁忿气上奔,骂道:“这贼子的心肠好毒!”刘广道:“高封这厮,自己年轻时也从男风上得了功名,后来反把他孤老害杀。这等狠心,实是少有。”丽卿问希真道:“爹爹,什么叫做南风?”希真笑喝道:“女孩儿家,不省得,便闭了嘴!不许多说。”刘麒、刘麟、慧一娘一都忍不住暗笑。丽卿肚里想:“不省得,便问声也不打紧,不值便写。最可恨说这种市语!”

刘广道:“卿姑同你爹爹来,家中都托付那个?”希真叹了口气道:“不瞒姨丈说,小弟此刻已无家了,特带了小女来投姨丈,望乞收留。”刘广同儿女都吃了一惊。刘广道:“却是为何?”希真指着丽卿道:“只为这个孽障,一言难尽。”刘广叫道:“姨丈,我与你异姓骨肉,平素做事,大家看见肝胆,今有话只管说。我这左右都是心腹,凡是我用的人,没一个敢怀异心。你便犯了弥天大罪,也没哪个敢去出首。不要吞吐,直说不妨。”希真便把东京高衙内那一节事,细细说了一遍,“因防追捕,特往一江一 南绕道走,得遇令亲云子仪,盘桓数日,故走了二十多日方到此地。今不意姨丈亦在失意之际,怎好滋扰?要投别处,又无路可奔。”说罢,吊下眼泪来。

刘广父子四人听罢,都甚惊叹。刘广道:“姨丈宽心,方才小弟虽这般说,然舍下也还支撑得定,何争二位在此。”希真称谢。刘广道:“但只是此地也难存脚。秀儿这妮子他会望气。尝说此地不久当有刀兵杀戮。往常说的休咎都验,也不能不信。我想此地有甚刀兵?若论猿臂寨来借粮打劫,那苟桓又同我相识,不成知我在此地便下得……”希真惊问道:“怎的苟桓当真落了草?”刘广道:“正是。那猿臂寨的真祥麟、范成龙都尊他做头领,招集了四五千人,在那里打家劫舍。我恐他去投梁山入伙,屡次写信去止他。他也时有信来,又动问姨丈,感激姨丈的洪恩,同父母一般。我想便是他来,有云天彪镇守景陽镇,当他的咽喉,他也一时未必到得这里。”希真叹道:“那苟桓、苟英弟兄二人,被童贯屈杀了他的父亲,无穷的怨毒在心,也怪他不得。怎能得他报了仇,归正才好。说起你令亲云总管,他老子有封家信托我寄与他,必须亲到,不知景陽镇离此多远?”刘广道:“有七十多里。他此时也不在任上,闻得蔡京调他去攻打嘉祥县,许久不闻动静,正不知几时归哩。一员兵马都监代他护理印务,此信不如由他那里发官封寄去。”

希真又称扬云威的义气,丽卿道:“那云龙兄弟的武艺也好。那表人物,与二位哥哥相仿。秀妹妹好福气,得这般好老公,谁及得来!”慧一娘一被他说得脸儿没处藏,低下头去。希真喝道:“你这丫头,认真疯了!路上怎的吩咐来?偌大年纪,打也不好看,只好缝住了你这张嘴。”丽卿被骂得笑着脸,不敢做声。刘广也笑起来。刘麒、刘麟道:“卿妹妹的武艺,真及不来。飞龙岭、冷艳山,我们虽不曾见,便是我那只雕,一箭便着,真是赛过飞卫。”刘广笑道:“不见你们两个,四五月一天气,颠倒去放起雕来!”丽卿道:“一奴一家委实冒失,把哥哥的爱物坏了,爹爹那里去寻架好的,买来送哥哥。”二刘连说:“不打紧,妹妹切勿放在心里。”希真笑道:“哥哥当真还想你赔,你下次手少热些就是了。你看秀妹妹,比你还小一岁,便恁地斯文,你也学学他。”刘广笑道:“姨丈夸奖,却不曾见他也是孩子气。”希真道:“贤甥女聪明绝世,那木牛流马怎样缘故会走?”慧一娘一道:“甥女怎敢当得聪明二字,只不过依成法略变化些。那木牛流马妙在机括不多,运动灵变。武侯老师的法儿.大都如此。”说罢回转头去对身边那个养一娘一低低说了几句,养一娘一答应了声,就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侧首耳房里,幌硠硠的铜铃乱响。房门开处,一个青狮子窜出来,直扑到筵前。丽卿只道是个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跳开。那狮子走到天井里,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的跳舞。慧一娘一挪步上前去狮子项上拍了一下,便四只脚立定了不动。希真同丽卿近前观看,只见绒线织就的毛衣,樟树雕刻的头额,烧料石的眼珠,象牙牙齿,大红湖结舌头;自背至地高五尺,自头至尾长八尺;项上套一串茶杯大小的溜金铜铃,身上脚上又有许多小铜铃。慧一娘一叫那养一娘一扶绰,骑在狮子背上,坐稳了,把那狮子耳朵扭了一把,仍复行动。要进要退,要左要右,紧跑慢行,登高下低,都由人的主意,跳舞了一回。慧一娘一又叫那养一娘一把那大红舌头取出了,不知那里点拨着,那狮子口里便喷出烟火来。那时天色已暗,黄烟红焰,分外明亮。戏够多时,慧一娘一跳下来。丽卿问道:“是那个躲在里面?”希真笑道:“傻丫头,都是做就的关捩子,却有那个躲在里面!”问慧一娘一道:“里面的机轴看得见否?”慧一娘一道:“看得。”便叫养一娘一把毛衣掀起,里面是榆檀木的架子。希真讨火来照看,只见肚里不多几样事件,却斗心勾笋,一时也看不明白。欢喜得个丽卿不住的拍着手叫道:“妙阿,妙阿!好妹妹,几时也与我做一个,好骑着耍子。”慧一娘一笑道:“我本做了一对,这一个就送了姊姊罢。”——丽卿大喜。——“索性把骑的法儿都教了你。只是日日戏弄,只得一个月用,机轴便磨坏了。今夜且放在这耳房里,明日连箱子送归姊姊处。看他如此大,拆卸了盛在箱子里,却没得多少。”便叫养一娘一仍拿去耳房里收了。大家重复人席,又吃了一会酒,慧一娘一道:“这便是木牛流马里化出来的。当年武侯征南蛮时,亦曾用过。骑了阵上也去得,只是不能厮杀。”希真称赞不已,道:“真是个女诸葛。”刘麒道:“还有家下舂米的木人,磨麦子的木驴,都是秀妹妹制造的。”

刘广笑道:“我恁般烦恼,他们却恁般的开心。”希真道:“姨丈,非是这般说。小弟想来,我们的绝技异能,都会集一处,天地生我们,决非无故。静待天命,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小弟无心尘世,所以张百户来时,曾寄信问及家师消息,意欲相从入山。”刘广道:“正要告达姨丈,令师张真一人已不在日观峰了。令师弟王子势来辞行,说从你令师到庐山去。你那封信到,知足下要留王子静少待,无如他去在先,无从挽留。我就托张百户寄回信与足下,也是这般说。”希真听罢,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姨丈大不该寄回信与我。小弟信上,明明注着不候回音。你信内题及挽留王子静的话,那张百户没处寻我,信尚在他那里,万一漏在冤家手里,必猜到我在此处。我想姨丈这里住不得,求姨丈怎生为我画策。”刘广道:“姨丈多心,那里便有这般巧。”慧一娘一笑道:“姨夫只管放心,甥女已替你占过一课,不害事。此封信必然漏泄,高俅必来追捕,却追捕不得。姨夫只不可离此地,断不遭毒手。”希真不信,问道:“既是脱漏了,又来追捕,却为何说不害事?”慧一娘一道:“便是这些奇奥。此课文书逢破,玄武乘日,故知书信必漏泄,追捕必来。但此课是斩关夺锁之格,最利逃走。又且天罡塞住鬼户,贵人入天门,任他千军万马围住,也走得脱身,怕他怎地!”希真也熟悉六壬之术,当时问了慧一娘一的三传神将,默想了一回,慧一娘一又解释了一回,略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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