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返故乡婉转依慈母 图好事娇嗔试玉郎
上回书表的是安老爷携了家眷,同着张老夫妻两个,护着何玉凤姑娘,扶了她母亲何太太的灵柩,由水路进京,重归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演到这个场中,后文便是弓砚双圆的张本,是书里一个大节目,俗说就叫作" 书心儿".从来说的好:" 说话不明,犹如昏镜".因此作者不得不详叙一番了。
且说安老爷当日,原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张金凤的贞节,走马联姻,立刻就把张金凤许配公子,又解囊赠金,借弓退寇,受她许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图报,却被这姑娘一个十三妹的假姓名、一个" 云端" 里的假住处一绕,急切里再料不到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问,到处留心,不知下落,无处找寻的那个累代世一交一 贤侄女何玉凤。及至听了她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词儿,从这上头摹拟出来,算定了这十三妹定是何玉凤无疑。既得着了她的下落,便脱去那领朝衫,辞官不作,前去寻访。及至访到青云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见着一邓一 九公,笼络住了一邓一 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一邓一 九公见着十三妹,感化动了十三妹;天道好还,也算保全了她一条身子,救了她一条性命。在安老爷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乡,替她葬了父母,给她寻个人家,也算报过她来了;断断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缘上。不想在褚家庄和一邓一 、褚父女两个笔谈的那一天,话已说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时候,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头,悄悄的向安老爷和她父亲,说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话;那句话,便是要把何玉凤也照张金凤的样子,和安龙媒联成一床 三好的一段良缘。当下一邓一 九公听了,先就拍案叫绝,立刻便想拿说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爷不肯。这安老爷不肯的原故,一来为姑娘孝服在身;二来想着这番连环计,原是惠顾姑娘的一片诚心,假如一朝计成,倒把人家诳来,作了自己的儿子媳妇,这不全是一一团一 私意了吗?再说,看那姑娘的见识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这注;倘然因小失大,转为不妙;但又不好却一邓一 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拦住一邓一 九公说:" 且从缓商。" 及至第二日,见着十三妹,费尽三毛七孔,万语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桩桩,一件件,都把她说答应了;她这才说出她那回京葬父亲之后,便要身入空门的约法三章来。彼时老爷生怕打搅了事,便顺着她的性儿,和她滴水为誓。话虽如此说,假如果然始终顺着她的性儿,说到那里,应到那里,那只好由着她当姑子去罢!岂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记》、《玉簪记》?是算叫她和赵色空凑对儿去,还是和陈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样是安水心先生作出来的勾当?何况这位姑娘,守身若玉,励志如冰;便说身入空门,又那里给她找荣国府,送进拢翠庵,让她作门槛以外的人去呢?还是从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个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罢?因此安老爷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无论拚着自己,淘干心血,讲破唇皮,总要把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荣,称心如意,总算这桩事作得不落虎头蛇尾。无奈想了想,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见过的这班时派人里头,不是纨绔公子,便是轻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冲性儿,万一到个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谁又能照我老夫妻这等体谅她?岂不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凤给张金凤牵丝的那幅人间没两的新奇画中,就借张金凤给何玉凤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满姻缘;叫他姊妹二人,学个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于事两全,于理无碍,于情亦合。因此上在一邓一 家庄住的那几天,却背了众人把这话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了,自是欢喜。老夫妻两个便密密的来对着一邓一 家父女说:" 等回京之后,看了光景,得个机会,商量出个道理来。如果事可望成,再劳大媒完成这桩好事。" 这句话却因张金凤还是个新媳妇儿,又恐怕她和公子闺房私语,一时泄露了这个机关,所以老夫妻两个且都不和张金凤提起。那知张姑娘自从遇着何玉凤那日,就早存了个" 好花须是并头开" 的主意,所以古寺谈心,才有向何玉凤那一问;秋林送别,才有催何玉凤那一走。
及至见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对玲珑剔透的新媳妇到了一处,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爷、安太太并她父亲,把这话尽情的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也不过是要作成何玉凤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张金凤的主意,所以她两个才有借弓留砚的那番哑谜儿。安老爷、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到上了路,张金凤因见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通算起来,这桩事只有安老夫妻、一邓一 家父女和张金凤五个人心里明白,却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余那些仆妇丫鬟,以至张老两口儿,一概不知影响。至于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得如南海龙女,但有感恩报德的处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门外萧郎,略无惜玉怜香的私意:其实这二位,都算叫人家装在鼓里了。及至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灵,心中却有老大的过不去,才把张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条铁硬的肠子回暖了些。安老爷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觉得这段姻缘,象也有一两分拿手。梦也梦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个梦,这一提起儿,又把她那斩钢截铁的心肠、赛雪欺霜的面孔给提回来,更打了紧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纳闷,不解其所以然。张姑娘虽是耳朵里有随缘儿媳妇的一段话,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讲起。
这个当儿,离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心里暗暗的盘算,说道:" 看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请她到家,她定不来;送她入庙,我断不肯。只有和她迁延日子,且把她寄顿在也不算庙、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园一陽一宅里,仍叫她守着她父母的灵,也算依了她约法三章的话了。
腾出了个工夫来,却再作理会。只是她长久住在那里,这其间随时随事,看风色,趁机缘,却是件蚁串九曲珠的勾当,那位张亲家太太可断了不了。" 老爷正在为难,将及船靠码头,不想恰巧这位凑趣儿的舅太太接出来了。一进舱门,说完了话,便问何姑娘;见了何姑娘,便认作母女。彼时在这位舅太太,是乍见了这等聪明俊俏的一个女孩儿无父无母,又怜她,又爱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凉,无儿无女,不觉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念头。彼时安老爷却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儿,也只因为姑娘有纪府提亲那件伤心的事,不愿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嘱咐她见了姑娘,千万莫问她有人家没人家的这句话,是个入门问讳的意思。谁想姑娘一见了舅太太,各人为各人的心事,一阵穿插,倒正给安老爷、安太太搭上桥了。安老爷便打倒金刚赖倒佛,双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这日便在何玉凤船上住下,接连着伴送她到了坟园,伴送她葬过父母。这其间照应她的服食冷暖,料理她的鞋脚梳装。姑娘闲来,还要听个笑话儿,古记儿,一直管装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过了个亲热香甜;此是后话。这正是安老爷笑吟吟不动声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于肺腑,一条养儿女的心肠,才作出这天理人情中一桩公案。却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个脚色,由着燕北闲人的性儿,怎么掇弄,怎么转,怎么叫,怎么答应。读者,请想这桩套头裹脑的事,这段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这番扯着耳朵腮颊动的节目,大约除了安老爷和燕北闲人两个心里明镜儿似的,此外知道个影子的少了。
安老爷把何玉凤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后,才得匀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拨家人,清船价,定车辆,归箱笼,发行李,一面打发太太带了公子和媳妇并仆妇丫鬟人等,先回庄园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并跟舅太太的仆妇、侍婢,并两个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边留下几个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随灵。起身之后,先一步进城,到坟园料理一应事件。又计算到灵从通州码头起身,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断不能到。早有张进宝等在德胜关一带,预备下下处,安灵住宿;那杠房里得了准信,早把行杠预备下来,一切布置妥当。
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礼,便和舅太太同车随灵,到德胜关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亲同了媳妇到家,拜过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风景依然,只一个张进宝,管了个内外严肃。一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华嬷嬷也见过她家大一奶奶,一时乐得她左看一番,右问一番,也不知要怎么亲近奶奶才好。
安老爷次日送姑娘下船,随灵起身后,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庄园。一进二门,当院里早预备下香烛、吉祥纸马;老爷带领阖家谢过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过头,然后进了正房。
老夫妻双双坐了,儿媳两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侍候酒饭,来往奔忙。老爷便向太太道:" 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
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况又完了何家侄女这场心愿。我自今以后,纵然终老林泉,便算荣逾台阁。我依旧还课子读书,和几个古圣先贤时常聚聚,断不轻举妄动了。" 太太道:" 老爷这话,说的很是;真这世路上的事,看着实在怕人。" 老夫妻又与儿子媳妇,说说笑笑。一时吃完了饭,撤去残席,老爷便出去拜望程师爷,致谢他在家的照料。进来又把大家众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劳了一番;又问了问城里的房子。张进宝道:" 一奴一才进城,当到宅查看;本家爷们住的很安静,家人看的也极谨慎,请老爷放心。" 老爷点了点头,大家散去。
次日,老爷、太太起来,便赶早吃了饭,带同儿子媳妇,先到他老太爷、老太太坟上行礼。然后过这边来,看看办得不丰不俭,一切合宜,老爷颇为欢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灵;这里老爷也摘了缨儿,太太也暂除了首饰,张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边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儿,随缘儿。又派了两个粗使家人;内里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和两个婆子。分拨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妇说:" 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儿了;这坟上周围,都是咱们的地方,趁着这工夫,只管带着人等走走去。" 张姑娘答应了出来。这班丫鬟仆妇,等闲不得出来,又乐得跟着新大一奶奶凑个趣儿,一时都跟了去,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这里听叫。
安老爷、安太太这个当儿,倒计议了许多紧要正事。
何玉凤姑娘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店内,住了一夜 ;次早梳洗已毕,打了坐尖,随有张进宝同梁材带了大杠,接了下来。姑娘只当还照昨日的样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车出来一看,但见大杠鲜明,鼓乐齐备,全分的二品执事,摆得队伍整齐,旗幡招展,心里说道:" 我那等说,安伯父还要这等过费,岂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难图报!一时跟了殡,慢慢的前进。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赶车的告诉顶马,又招呼了张太太的车,都赶到头里一个小下处,略歇下歇,便一直奔双凤村而来。还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车上指点着告诉姑娘道:" 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东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庄园;面北上好些树,那里便是他家的坟地。我听得说我们姑老爷就要在他坟地的东首,给你父母修坟呢!" 姑娘此时,除了心中感激,点头叹息之外,再无别话。说话间,车早到了安家一陽一宅。后面的跟车,一辆辆抢到头里去,预备服侍下车。一时把车拉进大门,早有安老爷迎着,问了问昨日住店的光景。
舅太太道:" 好哇!姑娘真听话,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看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 老爷道:" 这就叫作' 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 了。" 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和媳妇儿接出来,姑娘正在看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左首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和外省那个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时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 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 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在旁边说道:" 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 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大家歇了没多时,早见随缘儿跑在头里来,说道:" 快了。"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仪仗,一双吹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
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她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象半个孝子。
立刻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尽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 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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