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爽,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隐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 要从圣经贤传作功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
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
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的事。
何玉凤自从守着她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她义娘佟舅太太和她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婶子婆儿服侍围随,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倒也颇不冷落。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也没个外人到此,真成了个" 禅关掩落叶,佛座隐寒灯"的清净门庭。姑娘既使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只是她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性儿去;起初何尝也不弄了个香炉,焚上炉香,坐在那里,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她这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作着那个她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她跟在一旁,不是给她烧烙铁,便是替她刮浆子,混着她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子,便放下活计,同上张太太带来的两个婆子丫鬟,同她从一陽一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给她吃,也叫她跟着抓馋。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几,引得她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她抓抓,又给她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着在怀里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儿保养得有红有白,光潮饱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料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
你们看她这点遭际,使我觉得比人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们知道这话怎么讲?因为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
讲到立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极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们有那福命去消受。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计算起来,也是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不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也是个神仙境界。话里引话,我们也可以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措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
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事的事由看了一看,说道:" 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 那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 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 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 我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作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些秘书古书,奇珍雅玩,和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一妻 美妾,呼儿呼女,玩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谈些那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想的天外天,一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 玉帝迟疑道:" 论你的善缘,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有这样人家。" 他道:" 世界之大,何所不有?"玉帝听了大喜,立刻袖身离座,转下来向他打了一个躬,说道:" 我一向只打量没有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让我下界托生去罢!" 据这笑话看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为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她的,还不止此。
再说那舅太太,只和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
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回,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她送了许多的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头仆妇,哄她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了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成一人 ,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和张老夫妻分投过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忙忙过了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和媳妇张姑娘过来,坐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拾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 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 安太太笑道:" 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望你娘儿们来了。" 因指张金凤说道:" 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要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那时候忙忙碌碌,将就完事了,也不曾好生给她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
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这衣裳呢,都一交一 给裁缝作去了。
几件里衣儿和些脚鞋,不好一交一 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事不断的,想着舅母和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 张太大见张罗他的女儿,没有个不愿意的,忙说:" 使得。" 舅太太道: "我姑太太,你等着我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你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叫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 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一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 娘不要这么说。我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和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于缝个缝儿,缲个带子,钉个钮扣儿的,我也弄上来了。" 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她老人家应了。" 安太太连说:" 很好。" 张金凤便过来给她道了个万福说:" 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了!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 玉凤姑娘笑道:" 我们两个是谁,你还和我说这些话儿。" 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说道:" 这也罢了,看着我们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 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一件收清,姑娘也帮同归着。她只顾一一团一 高兴,手口不停,梦想也不到她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
从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头做起来,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着那里,觉得这日子倒好过。一日,正遇着一陰一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 你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们今日歇天,弄点甚么吃,过一陰一天儿罢。" 张太太道:" 我们过一陰一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于给姑娘纳完了罢。" 说着,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她对着针眼儿,觑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没穿上,便央着花铃儿说:" 好孩子儿,你给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 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 拿来,穿一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 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穿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 我帮娘作莱去了。" 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喊起来了,说:" 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穿了穿,只得给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里去咧?" 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和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腰弯向地下拣起来道:" 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 原来姑娘着了忙了,手指头儿上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搬成两截,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安老爷安顿好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又暗地里给姑娘布置她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一邓一 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子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兔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 前度刘郎今又来" ,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一陰一似箭,日月如梭,只等忙着吃了棕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一陽一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诸事均有头绪,略可放心,便和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面谈,说个明白。
读者,你们此时自然要知道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究竟如何谈起。且请稍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作者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待何玉凤过来,诸位读着,方不至辨不清门庭,分不出路径。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也有几处座落,大势就如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道不得象小说部中说的那样画里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
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地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干下来的一股水源,流向西北灌人园中,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顾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角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一溜七间腰房,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茅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和那些学生讲学的绛帐。院中向西门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了书房。过了书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和张姑娘住着。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上房居住,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和仆妇丫头的下房。佛堂后面,一座士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有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再出了东首的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个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
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她扶了她母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她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 一段心事,当下便和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得父母,许她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她的心事,只得且顺着她的性儿,给她覆水为誓。一路到家盘算,如果依她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她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她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她的乳母丫鬟伴着她,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
假使不依她这句话罢,慢讲她那性儿不肯干休,又何以全她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何况承一邓一 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她和公子成就姻缘,如今我先失了这句信,是任一邓一 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能道,这是益发无望了。安老爷这种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辗转寻思,也非止一日。末后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和太太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
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居之所;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年归居的乐土。
不多几日,修盖完工,铺设齐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布置得妥当,心中大喜。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做好了,叫戴妈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和老爷说明,要趁个机缘过去。
因叫戴妈妈回去致意,说她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妈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寒喧几句,作为无事,只和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她张罗衣饰。舅太太道:" 不劳费心。
我女孩儿的事,我都已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 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越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莽,我还在这里住不成?才待和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童,踱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爷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 姑娘大喜!" 何玉凤倒是一惊,说:" 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 安老爷道," 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 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 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 安老爷道:" 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有些不中意,特来和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满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那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 姑娘道:" 这处敢是不妥。" 安老爷道:" 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离这里过远,坐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一胡一 同也不知是贺芝麻一胡一 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家出家,她的丈夫时常还到那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她这个徒弟,因一交一 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可使得。她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我们这种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 姑娘道:" 不必讲,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 老爷道:" 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 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庙来?" 安老爷道:" 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道长街,统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本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处,给你暂且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伯母和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太和亲家太太更可以和你长久同一居 ;离你父母的坟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 姑娘听了一想,还是到他家里去,还是不到他家里去?正在犹豫,只听她干娘问道:" 姑老爷说的还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妈妈她家住的那一所房儿么?" 安老爷道:" 可不就是那里。" 舅太太道:" 姑娘,不用犹豫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这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再没有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门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我们爱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不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妈妈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 姑娘见干娘说得这般合式,便说道:" 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 安太太道:" 甚么谢不谢。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拾起来。" 安老爷笑道:" 正是,姑娘你不可叫我白花钱。" 姑娘也笑道:" 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时搬过去?" 安老爷道:" 这倒不忙在一时,我算姑娘是二十八日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
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十月初斗圆坟。初二日,是个一陰一陽一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当下说定。" 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布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佛事。到了那日,何玉凤便奉了父母灵柩双双合葬,自然有一番悲痛。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她洗头洗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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