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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 复故态怯嫁作娇痴(2)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 我这里和她娘几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来过。" 安太太道:" 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 因和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这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她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 张太太一一答应。

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 外边有人,不用出来。" 才带着一群仆妇丫头,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心下想道:" 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

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一桩事,我还闷沌沌呢!自从去年见了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和张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和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没治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她家里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 越想心上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它启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爪搭,那两个爪搭,它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得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

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 有了,等我和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作者这话,却不是大笑话。

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茹苦含酸,真觉大海茫茫,无可告诉。忽然的有人把她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不了的事给做了,这个人,还正是她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 咱们这可到厨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 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答。张姑娘又催道:" 走哇,姐姐。" 她说:" 我走不动了。" 张太太问道:" 怎又走不动咧,脚疼啊?" 她道:" 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时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 没溜儿" ,捉一个白字,便叫作" 没路儿".张太太道:" 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 姑娘道:" 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 褚大娘子道:" 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 谁抬我?" 褚大娘子道:" 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子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恰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个轿子好看多着呢。" 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她一眼,嘴里又喷喷了两声,说:" 谁倒是和你们说这些呢厂张金凤又催道:" 姐姐别搅,快走罢。" 姑娘道:" 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了你去。" 张金凤道:" 真的呀?" 说着,当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呀了一声,说:" 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 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嘻,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使点劲,便是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拉得动她。一个抬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她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写这笔!

张金凤听了笑道:" 我的不是,走罢,走罢。" 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她。

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 这还闹的是甚么' 果是因缘因结果' 呢?" 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 且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 果是因缘" 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 随又看下联:" 空由色幻色非空" ,心里又道:" 只说出家出家,如今倒闹出嫁了。

自然是' 色不是空' 了,还用讲吗?可不是' 空由色幻色非空' 是甚么呢?那里是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 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

张姑娘见她那里发呆,只望着她笑。又听她忽然问道:" 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 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头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于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于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 姑娘又看了看,心里说道:" 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 名花并蒂' 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那个' 天马行空' 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闷葫芦呢。" 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 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干娘佟舅太太。姑娘见了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 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得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粉面起红云,低着个头,噘着个嘴。舅太太早巳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 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和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 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 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 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倒身就睡。张太太道:" 别假睡了,完了那纂咧。" 舅太太道:" 亲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儿罢!她整闹了这一清早了!"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

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她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 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 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 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 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她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 你敢?" 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她两腋抓了两把,她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蹬,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坐下,话又来了,说:" 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 张姑娘道:" 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长斋呀!" 姑娘道:" 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 张姑娘道:" 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 舅太太说:" 你别要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开斋,那才是呢!" 姑娘道:" 我不懂娘这会于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 褚大娘子道:" 嗳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没那么大造化呢!" 姑娘睁着眼。问道:" 那么那一个是谁?" 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 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 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首、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 今几个可不兴吃饭哪!" 姑娘道:" 怎么索性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 说着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儿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边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 太太,老爷、太太打发一奴一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 舅太太道:" 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得到作了亲家太太了。" 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让人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象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 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费了心。" 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她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自来最听娘的话,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 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来' 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了猪牛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 说活间,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件件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红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原来姑娘自遭沛颠,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

舅太太道:" 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 姑娘道:" 我不叫她梳,还是娘给我梳罢!" 舅太太道:" 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 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 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 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要时尚,又装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佩。

当下张姑娘便遵着公婆的指示,给她梳了个蟠龙宝臀,臀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过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珠珍桃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华,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饰丢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她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 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 姑娘也从镜里和她说道:" 你怎么这样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 姑娘把里衣儿换上。" 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裹、裤脚带一切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她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 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要换衣裳啊?" 舅太太道:" 哎呀!我给你换上罢!" 说着,又给她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旮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 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一两天儿脚,今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 惹得大家抿嘴而笑。

舅太太笑道:" 我们这个姑娘,说她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她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象个小孩子儿!" 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

还是遇事轻喜呢?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

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怕气畅,再加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 ,怎叫她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和他讲甚么性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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